想必这样的日子再坏也不比上从前了,日子还是有个盼头的。
宋慧娟回过神,便开始收拾起这间屋子的物件,陈庚望没与她说这儿的东西有多少是能带走的,又有什么是必得留下的。
索性她便按着上辈子分家的那些情形收拾了些,陈庚望的东西也不多,他的那一口樟木箱子就能装下,除了她自己带过来的那几床被子,剩下的就都是陈家的东西了。
至于这些桌椅,并那厨房的一应用具她也是不能拿走的,毕竟这时的情形与上辈子还是不大一样的。
没得了陈庚望的准话,宋慧娟便只将这西屋里的物件捯饬了起来,这年头都没什么物件,连衣裳也没得几件,其余的就更不必说了,满打满算才堪堪装了两个箱子。
这屋里头的动静不算是小,陈家众人自然是能听个明明白白的,何况今晚搬家这样大的事,陈庚望也不会不同老陈头商量的。
这天过到一半,午间陈家众人都下了工,宋慧娟便起身进了厨房忙活,陈如英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的,嘴里的话终是没说出来。
这时,张氏在门外喊了一声,“如英,端饭罢。”
闻言,陈如英的眼睛往下垂了垂,端起灶台上的馍筐筐就跑出了厨房,直奔那堂屋而去。
宋慧娟看她离去摇了摇头,随即拿起旁边的一摞碗将锅里的杂豆粥一一盛了出来,又放在灶台上,等陈如英再进来时只稍稍看了她一眼,转而又忙活起来。
待这顿午饭吃过,宋慧娟收拾了一遍那厨房,才抬起脚步缓缓进了西屋。
这时,陈庚望正倚着床头半坐半躺的,见她推门进来,才直起了身子,“收拾好了?”
宋慧娟点了点头,指着床头床尾的那两口箱子说道,“都装箱子里了。”
说着话的工夫,宋慧娟走到了床边,手才扶上箱子边,刚要顺势坐到床尾,陈庚望已经作势忙站起身要让出身后的位子,“上去躺着。”
“不不不,”宋慧娟连连摆手,“躺的身子发酸,坐会儿起来走走还能好些,你坐着罢,别起了。”
陈庚望不以为然,还是起身将她扶了起来,“上去躺会儿。”
宋慧娟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一脸的疲累,她便没再拒绝,顺着他的意上了床,到底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忙着盖房子,又忙着队里的活儿,怕是铁打的人也有些累了。
待两人躺下了一会儿,宋慧娟还没听见里侧那道呼吸声,便睁开了眼瞧了过去,正好就对上了那双低头看过来的眼睛。
宋慧娟无法躲避,便看了一眼才垂下眼睛,轻声对他道,“睡一觉罢,睡罢。”
说着,抬起了手,摸到他覆在肚上的那只大手,轻轻握了上去,时不时地拍上两下。
过得一会儿,听得那道低沉的呼吸声沉沉响起,她的手才慢慢停了下来。
这会儿子,宋慧娟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虽说她不知道陈庚望今儿这般低迷的情绪到底从何而来,又为何而生,但她看着那张疲惫的脸,本能的安慰了他,又或是习惯罢。
宋慧娟这般想着,一时也闹不明白她的心,本是直刺的阳光因着隔了一层纱,反倒让人觉得温暖亲和,没外面那般直直的照下来让人生厌。
她慢慢地转过身,手下一松,倒被里侧的人抓了个正着。
紧紧的,抓了个正着……
这日午间陈庚望再醒来时,宋慧娟才堪堪睡了一会儿,听见他起身的动静也跟着睁开了眼,坐起来披上了衣裳,“你看看,还没有要带走的。”
床下的陈庚望听见她的声音一愣,很快又回过身来,几步走上前,替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伸手撩开黏在她下巴上的一绺发丝,才道,“剩下的别忙活了,等我下了工再说。”
他这般说,宋慧娟便没有再问,点了点头,由着他伸出手又替她掖了掖被子,才起身离开。
临关门前,不知怎的,陈庚望脚下的步子停了下来,往里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合上了木门。
等他走后,宋慧娟又躺了下去,这时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道是午间那会儿陈庚望有些奇怪,这会儿却是全都明白了,只怕他是舍不得就这么离开这个家了。
她始终看不明白现下同她同床共枕的这人,他说那是一场梦,可她内里清楚得很,是不是梦,她这个当事人的心里明亮亮的。
但陈庚望不曾松过口,可他那百般千般的变化又不像是个简简单单做了一场梦的,更何况他也不会像是个会信“梦”的人。
可世事矛盾,矛盾就矛盾在他既是说这些事一场梦,现下作出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又不像是他了,不像他老了时那般沉稳,让人捉摸不透的,也不像他年轻时带着的那股子年轻劲儿。
像是今日这般会轻易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疲惫的时候,年轻时没从他身上见过,老时倒见过那么一两回,可那事都是极大的,不是这样搬个家会引起的。
可临出门前,他那明晃晃的留恋也是做不得假的,只一眼,一眼她就看了个明白。
短短一个午间的工夫,宋慧娟就弄不明白陈庚望的真假了,或者是她再一次失败了,对陈庚望,她次次都撞上了,却次次都看不透。
每当她以为自己能稍稍看出些什么的时候,陈庚望转头就能让她陷进去一个怪圈,怎么也琢磨不明白。
现下马上就要搬走了,宋慧娟也懒得再思虑了。
待到晚间,陈家的气氛比平常更甚,一屋子的人,男男女女坐满了,倒更沉默了。
这顿饭,比平日里多了一道蛋花汤,还多了一道蒸茄子,又蒸了一锅白面馍馍,都是张氏亲手做的。
更少见的是,这顿饭张氏将宋慧娟和孟春燕也叫上了饭桌,男男女女的,围满了这个黑漆方桌。
等张氏先给老陈头盛了一碗汤递过去,老陈头动了筷子,这桌上的其他人才跟着陆陆续续拾起了筷子,一个个的,那头恨不得埋进碗里去了。
宋慧娟将众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也没说话,等男人们都捡了白面馍馍,才掰了半块馍馍拿在手里,另一半递给了孟春燕。
这一顿饭与陈家众人而言吃的属实是难捱,张氏不停地给陈庚望夹菜,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脸上的神情让人看着极为不舍,但宋慧娟心下倒觉不出他们那股子难舍难分的劲儿来,安安生生吃了饭,又帮着孟春燕拾了碗筷,才又坐了回去。
待那边厨房忙完,陈家众人才算是开了正题儿。
老陈头坐在首位上,看了眼身旁的张氏,张氏便拿出了几个布巾,摊开放到桌面上,宋慧娟知道这就是将话放到明面上说了。
果不其然,老陈头紧接着就将其中一个布巾放到了桌面上,看了一眼陈庚望,才道,“这是老大两口子这些年挣下的,队里往年按公分分下的粮食就不算了,剩下的这些钱和布票都是你们两口子的,都拿去罢。”
这话堪堪说完,陈庚望立时低下了头,宋慧娟见状便也跟着低下了头,转而就听陈庚望对老陈头说,“这些年爹娘把我养大已是不容易了,这些东西爹娘就留着罢,是儿子没做好本分,也没给他们当好大哥……”
这话说完,一旁的张氏便忍不住落了泪,没得一会儿,连带着陈如英也跟着落了泪。
宋慧娟坐在一旁,二话不说,静静看着他们这一家子哭的哭,劝的劝。
这时,一直坐在最边上的陈庚兴猛地开了口,指着宋慧娟怒斥,“都是你,都是你……”
第55章
这话说的突兀,陈庚望立时偏过头瞪了过去,陈庚兴伸出的那只手顿了顿,脸上烧了一片,嘴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坐在一旁的张氏见状,眼中的泪也流不出了,捶了捶胸口,嘴角往下一拉,到底秉着心里还剩下的一丝冷静,没说出什么话来。
陈家众人一个个的口闻鼻,眼观心的沉默不语,陈庚望倒笑道,“老三该识些理了,过些日子得跟着办些事了。”
不等陈家众人说话,他又对着身旁的宋慧娟说道,“进去,这些东西哪是你该操心的。”
宋慧娟听了他这话,二话不说,起身抬了眼瞧见张氏那双怨怼的眼神,缓缓进了西屋。
宋慧娟人一离开,孟春燕也被陈庚良打发走了,这时,张氏见状便带着陈庚兴同陈如英也离了场,临了这满满的一桌子人便只剩下老陈头与陈庚望陈庚良三人了。
陈如英跟着张氏进了厨房,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得坐在灶前听张氏数落起来宋慧娟百般的不是来。
张氏气急,手上捯饬粮食的手劲儿也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着,“你三哥也没说错,她嫁来还不满一年,你大哥这边就闹着分家,不是她的错还是是谁的?”
陈如英干巴巴的张了张嘴,想起前些日子张氏那一巴掌,她也断不出来到底是谁对谁错了,只得劝道,“大嫂哪能当得了大哥的家啊?大哥不是说把那些东风西都留下来吗?”
张氏看她一眼,冷嗤一声,“留那些有什么用啊,哪家的儿子才结婚就分家,这人丢到公社去了……”
陈如英听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干脆缩了脑袋安安生生的埋在灶前,听张氏来回唠叨着。
那边堂屋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宋慧娟困得有些撑不住时,陈庚望才推门而入,一张脸瞧着倒没什么异样。
宋慧娟看着陈庚望来回打量了这屋子几眼,缓缓走上前,坐到床沿上才直起了身,“衣裳都装好了,你再看看有什么要留下的。”
陈庚望这时才收回了目光,起身打开那箱子,翻了几下,“差不多就行了,你再等会儿,我去到队里借一辆架子车。”
“哎,”宋慧娟点了点头,等陈庚望出了门,才起身收拾起被褥来。
这屋子里的大件儿首当其冲的便是这张床了,这么大的一张大木床就得运上一趟了,且还有这几张椅子,一张桌子,另还有两口箱子。
原本瞧着没多少,但真正运起来又不是个简单的活计,这时才显得多了起来。
没得一会儿,陈庚望便回来了,陈庚良在后头帮着将那床抬上架子车,又往上摞了几张椅子,装得满满当当的,这才开了门。
陈庚望将车拉下坡,身后的宋慧娟抬起脚便要跟上去,还没走出陈家的大门,陈庚望便看了过来,“等着。”
说完,也不等宋慧娟应下来,他便拉着车走了。
陈庚良见了,也回过头对一旁的孟春燕摆了摆手,惹得她眼睛笑弯弯的,等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孟春燕才进了屋,拉着宋慧娟的袖子笑道,“大哥待您可不一样哩。”
宋慧娟笑了笑,没应她这话,扶着腰转身回了西屋。
孟春燕现下见了他们能分出去,心里便有些意动,这倒不需人去猜,她这样存不住话的性子,都显在面上了。
但这种心情也是能理解的,哪家的媳妇都不想再婆婆手下讨日子,哪怕那婆婆是个极好的老实人,可也耐不住这家里还有一个未成家的小弟弟。
宋慧娟只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并不多话去说些什么,一旦闹了出来,张氏又不知会怎么在背地里说她的不是了。
更何况,只上辈子看孟春燕人好是好,只是那性子实在有些一言难尽,与她说不得什么话,三两句就被人轻易都套了出去。
孟春燕问了几句,见她没什么兴致,倒也静不下来,转头就说起那村里的热闹来了。
待孟春燕结婚没几天,她就下了工,现下早已经和队里的妇人们混了个脸熟,下地干活也常常拉着人闲话。
宋慧娟应付着听了几句,没过多久,便听见陈家大门被人推开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了那架子车的车轱辘转动的声响。
这一趟拉得东西便没那么沉了,都是些轻快的物件,只这两口箱子稍稍重些,等孟春燕两口子帮着他们将东西都放到了那车上,又找草绳子捆紧后,陈庚望才把车拉到坡下。
陈庚望看了看那黑漆漆的东屋,大步走了过去,走到那门边,屈膝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嘴巴张了几下,才起身离开。
这时,宋慧娟正与孟春燕在门边说话,只隐隐约约看见个大概,见到陈庚望跪下,立时便侧过身带着孟春燕背过了身。
想着是临走前,宋慧娟便与孟春燕说了几句,还是交代她要稍稍上些心,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上辈子她曾流过一回,日后她就离得远了,便只能现下委婉着提了两句。
孟春燕笑着应了她,但面上还是那般大大咧咧的,宋慧娟看了也只摇了摇头,这种事她只能做到现下这地步了,提了几句只盼着她能真的听了进去。
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宋慧娟一回过头,就见陈庚望大步朝她走来,那蓝布料做的裤子的膝盖处沾了一层土灰。
宋慧娟见他脸色沉沉,也没说什么,临走前还是对孟春燕又嘱咐了一遍,才跟着陈庚望出了陈家的大门。
陈庚良与孟春燕站在门边,笑着对他们摆了摆手,宋慧娟便也笑了笑,直到那架子车被人拉起来,她才跟着那架子车往东走了。
这时,那夏末里的夜色仍是极亮的,漫天的星星照到路面上,脚下的路也不觉着黑,偶有一道凉风吹来,也不寒冷,反倒吹得人的心也跟着飞起来了一般。
宋慧娟缓缓跟在后面,前面的人默默拉着车,一句话也没。
陈家沟占地面积不大,从西头走到东头不足百米,往日脚程慢些也用不了几分钟,现下拉着一辆车倒慢了下来,生生被他们走了十几分钟,快赶上头一趟了。
直到走到这门边,宋慧娟才算是头一回亲眼见了这建成的院子,前些日子来时这里还是个半成品,现下瞧着这院子竟同上辈子也不大一样,里头的样子且不提,至少这草泥房和那青砖灰瓦的房子还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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