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谢玉升问:“你为何不过来?”
这话一落,小姑娘整个人都扭捏起来,面色由白便成砖红,直直盯着地面,咬唇道:“我不能过去,我怕。”
谢玉升不知道她害怕什么,从她蹲的地方,到他所立之处,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她怕什么不敢过来?
四目交汇,秦瑶低下了小脑袋,不再吱声。
绿树深深浅浅在雨中摇晃,远方阴云密布,春雷阵阵,一道一道滚过头顶。
每一道雷滚过,小姑娘便紧闭双眼,捂住耳朵不敢去听,那小小的身板在雨中瑟瑟发抖,像是怕极了。
半晌后,谢玉升朝她走过去。
秦瑶听到足踏落叶声,抬头与谢玉升四目相对,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里扬起光亮,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下,我好像流血了。”
谢玉升问:“流血了?”
秦瑶乖乖点了点下巴,用手臂擦干净泪花,站起身来。
她身量小小的,只到谢玉升胸口,支支吾吾道:“我流血了,裙子后面小小的一块,也不知道怎么弄伤上去的,康宁告诉我,这是污血,得赶快找太医看,不然就会一直流血死掉......”
她口中的康宁,指的自然皇帝是小女儿,康宁公主。
边说,她清亮的眼眸里又掉下了几滴泪。
秦瑶手忙脚乱地擦泪,扯了下谢玉升的袖口,哽咽道:“这位大哥,你能带我出去吗?”
大哥二字一出,谢玉升面色一冷。
秦瑶不明白哪里出错了,吓得立马改口:“这位大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太医。”
小姑娘一抽一泣:“我阿耶是大将军,叫秦章,大哥哥你听说过吗?”
骠骑大将军秦章,这个名字,谢玉升可太熟悉了。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姑娘,就是秦章的女儿。
听说大将军这次来长安城,会待上一年半载,此间只带了小女儿来。
小女儿是大将军夫人拼死诞下的骨肉,老将军格外疼惜,将她当掌上明珠供着,倘使老将军知道女儿在宫里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以他那脾气,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谢玉升目光微动。
秦瑶双手别在身后,捂住那片血污,不肯让谢玉升看。
秦瑶怕谢玉升不肯帮自己,便朝谢玉升身后另一个同行的少年,投去求救的眼神,下一瞬,却觉眼前一黑。
是谢玉升脱下了身上的外袍,从上而下裹住了秦瑶。
月白色鹤氅松松垮垮罩在秦瑶身上,袍角逶迤在地,自然也挡住了她裙摆上的脏污。
春雨濛濛,雨点被树叶间细缝筛下,稀稀疏疏落在二人头顶,发出滴答的声响。
十六岁的少年站在她身侧,神情慵懒,替她提衣袍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清俊如玉。
谢玉升道:“你流血,是因为来了月事,平常女儿家都会来,不用担心,回去告诉你的嬷嬷一声,她自然有办法。”
“真的吗?”秦瑶声音极小,握紧了他的袖子。
谢玉升道:“会没事的。”
他带她穿过泥泞的小径,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并肩走着。
秦瑶道:“康宁把我骗到这处小树林,将我推到泥潭里,她就跑了,我一个人认不得路,在树林里迷了方向。”
谢玉升问她:“你是康宁公主的玩伴?”
小姑娘点点头:“我初来长安,别的姑娘都不和我玩,除了康宁公主,她是第一个主动和我说话的贵女。”
小姑娘顿了顿,看向身后,那落后一步,正替他们撑伞的另一个少年。
秦瑶腼腆道:“你们两个哥哥,都是我来长安后,头一个主动和我说话的郎君。”
“对我好的,我都会记在心上,以后好好报答你们!”
谢玉升轻笑了一声,明显是没把这话当一回事。
走了没多久,两边树林渐渐变得稀疏,眼前豁然开朗,便到了御花园主路上。
秦瑶睁大眼睛:“这边的路我认得。”
谢玉升侧过脸,对身后同行的人道:“我还有事,得去御书房一趟,你送她回秦老将军那边。”
同行的少年走上来,道:“好。”
秦瑶不依不舍地松开谢玉升的袖子,走到另一人身边,挥了挥手,和谢玉升道别,声音细润:“大哥哥保重。”
谢玉升朝他二人颔首,看那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转身往远处走去,背影融入阔叶草木中。
也不知二人交谈中谈论了什么,惹得小姑娘捂嘴笑出声来,她仰视着身侧少年,眸光像星辰注入溪水。
须臾,她悄悄地回眸,眉眼儿弯弯,朝谢玉升所立之处看来。
密雨斜侵,落花流水,一池湖水荡漾。
殿中烛火摇曳,谢玉升从回忆中抽出思绪。
关于他和秦瑶的初见,那一天发生的场景,也像被一场细细的春雨冲刷,变得模糊无比。
唯一让谢玉升记忆犹新的,是小姑娘蹲在树下,一身水汽氤氲,懵懂澄澈的目光看来,出尘得不像凡间人,更像那山间的妖精。
谢玉升唇角轻轻翘起,目光聚拢,落在面前小册子上。
册子上只匆匆几笔,描绘了那天她在小森林中迷路的场景。
日录的最后一段写着:
【出小森林后,阿耶带我去蓬莱宫,拜见太后。
在那里,我遇到了午后的两个哥哥。
我指着其中一个人的背影,问阿耶他的名字。
阿耶匆忙瞥了一眼,道那哥哥叫谢玉升。
谢玉升。
原来他叫谢玉升。
我来长安这么久,玉升哥哥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郎君,他笑得可真温柔,我好喜欢他!】
谢玉升眉心一跳。
最后一行的话语露骨大胆,谢玉升见了,不可谓不惊讶。
他当然不会认为小姑娘对他有什么特殊感情,算算日子,她那个时候不过十三四岁,这番话顶多算童言无忌。
可转念一想,十三四岁也不小了,再过两岁,便可及笄嫁人,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
谢玉升一时不敢妄下定论,继续往下看,随手又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字迹映入眼帘,其中几个“玉升哥哥”格外刺眼,紧随其后的,都是她大胆露骨的表白。
谢玉升沉默了。
他半垂着眼,手指轻轻敲着桌案,细细思索。
或许秦瑶真对他有什么感情?
他轻叹了一声。
算了,且再看看吧,这还真不好说。
毕竟她嫁给他有一段日子了,也没瞧见她感情外露,对他表现出多大的爱慕。
也是此时,殿外乌云渐重,雨水顺着屋檐瓦当飞落,砸在石阶上。
汪顺走到窗边,双手将两扇窗户拉回来,道:“陛下,下雨了。”
谢玉升阖上了册子,道:“回寝殿休息吧。”
汪顺微微一愣,“陛下今日这么早便回去?”
汪顺御前伺候,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是心眼做的,顿时就猜到谢玉升的心思了,笑道:“成,那奴才去备沐浴的水。”
顺道去寝殿,知会皇后娘娘一声,说等会皇帝便会回来。
只是等谢玉升回去,皇后娘娘还是睡着了。
皇后娘娘在自己睡觉前,又搬来了另一床被子放在榻上,掇拾得有模有样。这样谢玉升一个被窝,她一个被窝,泾渭分明,互不干涉。
干完这事,她就钻进被窝里,倒头呼呼大睡了。
汪顺进来后看到这副场景,心下一沉,悄悄瞥谢玉升一眼,皇帝没说什么,摆手让宫人下去。
灯烛熄灭,四周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唯有窗外的雨落声,滴滴答答,使得深邃的大殿更加宁静。
秦瑶睡梦中,就觉得冷气好像从什么地方钻进来了,她翻了翻身子,拢紧身上的被窝。
她怕冷,身子诚实地往床上温暖的地方滚去,等她抱到一个温暖的东西,脑海中迷迷糊糊,觉得那应该她捂手的小暖炉,于是她便不安分地把手脚都往暖炉上放。
谢玉升身子一僵,睁开双目,看向罪魁祸,见秦瑶闭着眼,安然沉睡在梦中,双手却抱上了他的身子。
他将她纤细的手臂从脖颈上拿开,放回了原处,没一会,那对不安分的手臂再次攀上来。
这一次顺带着,她将小脑袋也搁到了他肩膀上。
梦里的皇后娘娘,有一瞬间意识到不太对劲,疑惑这个暖炉怎么这么大呀,不过她昏昏沉沉想了下,恍然大悟了。
是碧微。
碧微上榻陪她一块睡了。
被当做碧微的谢玉升,便觉小姑娘他抱得更紧了。
他动了动被秦瑶压着的右胳膊,想把秦瑶推出去,小姑娘仿佛成精了,在他手臂上顺势骨碌一滚,完完全全滚进了他怀里,呈现出谢玉升展臂揽她入怀的姿势。
这下可方便了她得寸进尺,秦瑶双手揽住谢玉升的脖颈,将整个面颊埋到他颈窝里。
她柔顺迤逦如青云的乌发铺散他肩膀边,有几绺碎发沾上了谢玉升高挺的鼻梁与唇瓣。
少女气息是清甜的。
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谢玉升拍拍她的背,直呼她名字,想叫醒她:“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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