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泽斌小朋友忙着介绍自己的照片,没注意江浸月咬吸管的事,江浸月自己也没发现。
很快,手机里的照片翻过了大半,翻到了一张人像照。
这还是除了花草、小动物以外,在汤泽斌的手机里第一次出现人像照。
照片里是一个女人,穿着满是泥点、脏污的工作服,腰间系着围裙,正对着镜头招手,笑容温柔又有些怪异感。
汤泽斌小朋友滔滔不绝地讲解停顿了一下,随后立刻接上,语气颇为炫耀:“怎么样,漂亮吧?这是我妈妈!”
抛开怪异的笑容和脸上的疲惫不谈,女人的五官的确漂亮。
江浸月点点头:“这是你妈妈?很漂亮。”
汤泽斌趴在桌子上,脸几乎贴在手机上,声音小了下去:“是吧,我也觉得,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
话落,汤泽斌把手机重新收进衣服里,捧着饮料瓶跳下椅子,跑进了后厨,不跟他们玩闹了。
江浸月只当小朋友闹累了,低头吃面,又喝了一口熬煮入味的汤头,热汤入口,脑海中闪过些什么,江浸月咽下热汤,眉头紧紧皱起。
他缓缓转头,看向了身旁的陆清眠。
陆清眠像是早就猜到了他会有如此反应,手指竖在唇间,示意江浸月别问。
江浸月点头,重新吃面,只是这回动作显得迟缓沉重许多。
他终于反应过来那张照片上的女人的笑容为什么那么怪异了,女人虽然在笑,可眼中盈满泪水,而在女人头顶的高空,是马上要落地的钢筋,钢筋上缚绳脱落,显然是意外坠落下来的。
照片中的女人,应该是死了。
汤泽斌拍下了自己妈妈死前的最后一刻,想来也亲眼看到了母亲的死亡。
明明是别人的事情,明明只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孩子,是个陌生人,可江浸月的心口发紧,眼眶热烫,泪水挂在眼眶,即将奔涌而出。
他借着用纸巾擦嘴巴的小动作,悄悄将纸巾探入眼镜框下面,擦了擦眼睛。
陆清眠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这时,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坐在一旁吃面的男人终于站了起来,他一边起身,一边把桌子旁边小筐里的蒜瓣全都抓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将口袋撑得鼓起来彻底装不下了才停下,转身走向后厨。
“大碗牛肉面加一份凉拌菜,一共15是吧,我都是老顾客了,这回也抹个零,10块对吧。”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十块钱扔到了距离后厨最近的一张桌子上。
在后厨揉面的白发老人一言不发,未抬头看一眼。
刚才钻进后厨一直没出来的汤泽斌突然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出来,一脑袋撞上男人的肚子,伸手就去掏男人的口袋,把男人口袋里的蒜瓣全都掏了出来,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不要脸!不要脸!你每次来吃15块的东西都只给10块钱,抹零哪有这么抹的,你给我钱!你给我钱!以后不许你来我家吃面了,我家不欢迎你!”汤泽斌是正常小孩的体形,并不胖,刚才一炮弹把男人撞得踉跄只能算出其不意。
男人很快反应过来,拎着汤泽斌的后领,神情难看得厉害,看向后厨的白发老人,冷声道:“汤老板,你家就是这么开门做生意的?抹个零都这么大情绪?”
白发老人将手里的面猛地摔到面板上,用力吸气几次,最后却只是说:“汤泽斌!给客人道歉!”
汤泽斌委屈坏了,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很大,小短腿在空中乱踢,大喊大叫着:“我不道歉,我没错!我不要道歉!”
那男人一不注意衣服上被汤泽斌踢上了好几个脚印,气得大吼:“熊孩子,你爸你妈没教育过你是吧?一点都不老实,出去了让人笑话,今天我就代替你家长教育教育你!”
这句话不知哪几个字触到了汤泽斌的逆鳞,小短腿挣扎得更厉害了,小手乱抓,甚至抓烂了男人的外套。
“我才不要做老实孩子,老实孩子小时候被欺负,长大了也被欺负,我就要做坏孩子!我也不用你教育我!我告诉你我爸可是水鬼!是水鬼!你等着我爸晚上去找你!”
江浸月早就坐不住了,是陆清眠按住了他。
陆清眠正拿着他那部银白色的轻薄手机,对着男人录像。
男人很快发现了,立刻松开手,横眉怒目走过来,陆清眠淡声道:“继续,走近点拍得清楚。”
男人立刻站在原地不动了,还抬手捂住了脸。
2013年伴随着智能手机的兴起,网络迅速发展,网络暴力事件也越来越多。
男人显然清楚这一点,抬手恨恨指着陆清眠,却什么都不敢说了。
陆清眠冲汤泽斌招手,“我把视频发给你,你保存好,这傻逼再来捣乱,你就把视频发到网上去。”
汤泽斌梗着脖子,愣是没哭,一步一步郑重走到陆清眠身边,用力点头,“陆哥,我知道了!”
男人见此,转身灰溜溜想走。
汤泽斌大喊:“哎!把你之前少给的钱都补上!”
男人回头狠狠瞪着汤泽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扔在地上,转身跑了。
汤泽斌才不在乎钱被扔在地上,立刻跑过去捡。
白发老人从后厨缓缓走出来,神情仍旧沉重,他看着蹲在地上捡钱的小身影,重重叹了一口气,“小斌……”
汤泽斌的小身影顿了顿,把捡起来的钱塞进白发老人手里,转身跑出去了,显然还在生老人的气,气老人不站在他这边,气老人让他给坏人道歉。
大人总这样,总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
吃完面回去的路上有些沉闷。
陆清眠和江浸月一前一后地走在小巷子里,一时谁都没说话。
直到陆清眠突然停住脚步,向江浸月伸出手。
江浸月微怔,抬眸去看陆清眠的脸。
陆清眠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冷淡,可伸出来的手却沉稳地举在半空中,等待着江浸月将手搭上去。
小巷子两边都有高墙挡着,阳光被遮挡大半,h市又刚下过暴雨,墙角仍旧潮湿,长满了苔藓。
微风吹过,隐隐能闻到淡淡的草腥味。
陆清眠站在巷子中央,在向江浸月伸出手后,脚步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为江浸月走到他身边留出了位置。
江浸月低头,看到了自己踌躇的脚尖。
片刻后,他迈开步伐,几乎是跑到了陆清眠身旁,手也用力搭了上去,被陆清眠紧紧握住。
狭窄的小巷在两个人并排走后显得有点拥挤,他们两个人并肩而行,肩膀随时会碰到。
江浸月侧头去看陆清眠,心中却不害怕。
就算不小心碰到了,有陆清眠在,他不会在幻象中迷路。
江浸月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信心。
沉闷的气氛悄然消失,不知从第几步开始,江浸月开始碎碎叨叨地和陆清眠说话。
“陆清眠,你看到小面馆门口贴着的白纸了吗?招小时工的那张纸。”
“看到了。”陆清眠道。
“我想去试试,我刚才观察过了,小面馆的后厨和前面分开,只需要简单揉面,压面、切面用的都是机器,汤头都是提前熬煮好的,做好后也不用送出去,都是客人自己去拿,不用担心碰到客人。”江浸月说完,小心地看着陆清眠,想听听陆清眠的意见。
“可以试试,面馆总比肯德基之类的地方人少。”陆清眠并未打击江浸月。
江浸月开心地晃了晃手臂,连带着和江浸月牵手的陆清眠也被晃了晃。
“陆医生,”江浸月凑近陆清眠,每次他叫陆医生,总是有求于陆清眠,“那你能告诉我关于小面馆的事情吗?比如……汤泽斌的妈妈和爸爸的事情。”
陆清眠垂眸看他:“你怎么就确定我知道他们家的事?”
江浸月踮脚凑近陆清眠的耳朵,碎发蹭过了陆清眠的脸颊,他特别乖觉地拍了个马屁。
“因为陆医生无所不知呀!”
陆清眠歪头,躲开了吹到耳朵上的热气,眉头也微微皱起,“好好说话,别离这么近。”
“好嘛,”江浸月站好,仰头期待地看着陆清眠,“我站好了!”
陆清眠缓缓道:“汤泽斌妈妈的照片你已经看到了,你猜得没错,他妈妈已经死了,因为工地事故。”
陆清眠的声音很冷淡,在夏日里像一杯冰镇过后的红酒,清爽却醇厚。
江浸月听着陆清眠娓娓道来的声音,一颗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汤泽斌一家比江浸月想象中的还要凄惨,去年一年,汤泽斌的父母先后在工地去世。
汤泽斌的父亲是工地里专门负责进行水下工作的工人,俗称工地水鬼,说是水下工作也不准确,大部分时候需要背着氧气瓶下到十几二十米的泥浆中工作,下去一趟工资不菲,会给一到两万的报酬,但每一次工作都要抱着上不来的决心,上不来就只有给家里人的赔偿金了,用命换的赔偿金。
去年,汤泽斌的父亲就是在一次工作中死在了泥浆里,并且因为他为人老实憨厚,太过善良,签合同的时候被人做了手脚,最后连赔偿金都没要回来。
在汤泽斌的父亲去世后,汤泽斌的母亲精神就一直不太好,他母亲是在工地负责做饭的,本来是没什么危险的工作,却不想有一天钢筋自高架掉落,正好砸在了汤泽斌的母亲身上。
而那时,小小的汤泽斌刚放学,跑去工地找自己的妈妈,他见到自己的妈妈对自己招手微笑,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拍照。
拍下的就是江浸月看到的那张照片。
“不太对劲……”江浸月回想着照片中的细节。
陆清眠停下脚步,小巷子里的风泛着凉意,江浸月忍不住更靠近陆清眠一些,虽然不能碰触,可靠近一点,风也不会从两个人中间肆虐而过。
“当时钢筋掉落时发现得早,周围早就有人在大喊躲开了。”陆清眠为江浸月解释。
江浸月突然想起那张照片里,汤泽斌的母亲一只手在对着汤泽斌挥手,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个安全帽。
他浑身发冷,不敢置信道:“他妈妈……自己把安全帽摘了下来……”
“她本可以躲开的。”陆清眠道。
江浸月打心底里冷得身体发抖,“她妈妈是主动想死的,甚至怕死不了,故意摘下了安全帽,她从汤泽斌父亲去世后就想死了……”
照片里,汤泽斌妈妈虽然是笑着的,可双眼却盈满泪水,泪水掩藏下,是满眼的愧疚,怪不得那张照片看起来那么古怪。
“为什么要当着小孩子的面……她不会后悔吗?”江浸月无法理解。
以汤泽斌拍照片的距离推算,小小的汤泽斌一定亲眼看清了那些钢筋是怎么把自己的妈妈砸得粉碎。
陆清眠讽刺地扯了下唇角:“死人怎么后悔?”
江浸月又问:“为什么汤泽斌的爸爸要做这么危险的工作?就算是普通的工作,也够养家了……”
陆清眠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江浸月:“你还要去小面馆兼职吗?”
江浸月沉默许久,最后用力点头:“我要去!”
陆清眠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回到莱茵小区,陆清眠没去1203,而是回了自己家。
江浸月独自回家,不等走到1203门口就看到门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袋子装得很满。
走近了,江浸月才看到袋子里面装满了小零食,在最上面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
零食给你吃,后面是我的电话号,也是我的微信号,你加一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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