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见不得你糟蹋身子,我也想睡个好觉。”说到这儿,男人的声音起了波澜,他恨恨地盯着面前的黑影,恼火地说:“一到深更半夜你就哼哼唧唧,在床上动来动去,不把人折腾醒你不罢休。”
隋玉语塞,这个她倒是不知道。
“冻疮已经复发了,你就是不让我去卖包子,以后的夜里我痒了还是要哼唧。”隋玉趁他不注意一把推开人,她手脚利索地推门出去,大笑着说:“我出来了。”
赵西平跟出去,隋玉又先一步关上灶门,她人抵在门后,说:“不下雪就不冷了,我以后少做点,蒸两筐包子在街上卖卖就行了,顶多一个时辰就回来。”
满口胡言,赵西平在敦煌六年了,冬天是什么破天气他能不清楚?一旦下雪就没有不冷的时候,人都能冻死。
“你开门。”他说。
“你回屋睡吧,我和一盆面就进去睡。”隋玉主意已定,她抵在门后跟灶台上的猫大眼瞪小眼,不理会门外的人。
赵西平在外面转悠一会儿冻得受不住了,只得如了她的意。
听脚步声走了,隋玉从门后离开,她将灶烧着,洗干净手掏盆和面。想到赵西平今晚的举动,她乐滋滋地笑,一块坚冰终于被她捂化了。
一盆面和好,隋玉往灶洞里又塞些草渣,为防猫官钻进去烧着了,她用木墩子堵着灶洞。
灶门关好,隋玉缩着脖进卧房,推门进去一股暖和气,她赶忙关上门,摸黑往床上走。
走到半途她突然起意,脚尖一拐走到男人睡的那侧,碰到床沿了就脱鞋上去。
“走错了。”赵西平出声。
“噢。”隋玉憋着笑从他身上翻过去,“你这边真暖和。”
赵西平不搭理她。
“我只和了一盆面,只能蒸三锅包子,估摸一个时辰就回来了。”隋玉蹲他旁边,说:“要不你明天陪我一起去?”
她不同意的时候他想去,她主动提议了,赵西平又不想去了。
“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帮我牵骆驼,我只动嘴吆喝。”隋玉拍板定音。
“睡吧。”赵西平同意了。
如隋玉所料,三锅包子在街上绕一圈就卖得差不多了,赵西平给她牵骆驼,有人买包子他拿筷子挟,钱也是他收,隋玉只动个嘴吆喝,出门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就带着一头骆驼回去了。
然而这落在别人眼里就是生意好的证据。
胡府,漫天的大雪下,一行三个人从扫出来的青石板路上走过,躲在檐下避风的小厮见到人,忙白着脸拎着扫帚去扫雪。
“天冷,躲着去。”胡大人摆了下手,他大步走到檐下,门内的丫鬟出来为他掸雪。
“老太太可醒着?”
“大爷来了?”胡老太太从暖榻上坐起来,伺候的丫鬟为她压好披着的狐裘。
“今日雪大怎么还过来了?”胡老太太见着儿子很是高兴,在屋里瞅了一圈,指着隋慧说:“去给大爷煮盏热茶。”
“诺。”
“这个丫鬟还是你给我送来的,她煮得一手好茶,你待会儿尝尝。”胡老太太说。
胡大人看过去,他模糊想起来是有这茬事,但面前低眉顺眼跪着的丫鬟跟印象里骷髅般的罪奴对不上。
“多谢大人肯带奴婢回府,大人的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隋慧伏身磕头,又跪坐着将一盏热茶送到胡大人手边。
胡大人多看她一眼,南人身姿玲珑,高门大家出身的女子举止温婉,看着颇为赏心悦目。他端起茶盏抿一口,点头说:“不错,茶香四溢。”
“大人喜欢便好。”隋慧垂首一笑,又安静的回到茶炉前拨火。
胡大人跟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关切地询问身体状况,以及最近饭食。
“对了,我想起来你还有两个姊妹?”胡大人突然问。
隋慧一愣,不等琢磨出他是什么意思,先答道:“奴婢是还有两个妹妹,一亲妹一堂妹,都嫁给了军中士卒。”
“隋玉是?”
“隋玉是奴婢三叔家的堂妹。”
“可是出了什么事?”胡老太太问。
“只不过是想起来了一桩小事,昨日有人来告她撺掇士卒经商。”胡大人放下茶盏,脸上的笑收了些许,说:“罪奴是戴罪之身,既无分地的资格,又哪能经商赚钱。”
隋慧暗暗咬唇,她抖着手又往茶盏里沏杯热茶,随后放下茶盏跪伏在地,求情道:“奴婢的堂妹是庶出,她不识几个字,更不懂律法,为人莽撞无知,望大人开恩,饶她一命。”
胡老太太抚了抚膝上的暖筒,说:“一个女子懂什么经商,只不过是胡打胡闹卖点小玩意罢了,让人去说一嘴便是,何必喊打喊杀要人命。”
胡大人笑着点头,“我已经派人过去说了。”
隋慧暗吁一口气,是她太不经吓了。
此时李百户带着胡大人的属官已经进了赵家的门,隋玉正在灶房蒸第二锅包子,属官进门一看,问:“卖包子?”
隋玉点头,她以为是来买包子的,刚捧起笑,就听对方说:“罪奴不得行商,这次便罢,再有下次没收行商所得,还要发配去戈壁滩上修渠筑坝。”
“这是胡大人的属官。”李百户笑盈盈地介绍,转瞬又变了脸,盯着赵西平问:“赵夫长,士卒经商,不想在军中待了?”
赵西平的确不清楚,军营里没有明确的规定,街上摆摊卖菜卖食的不少都是兵卒的家眷,这方面纯属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
“他没有经商,他也看不上我卖包子赚的几文钱,卖包子的钱都归我了。”隋玉赶忙撇开赵西平身上的罪,她态度颇好地跟属官认错,又承诺道:“是罪奴无知,从今往后一定安分守已,不再插手经商的事。”
赵西平看出属官是想轻拿轻放,就是李百户故意拿捏人,他冲属官说:“往后我会看好隋玉,我们不会再卖包子。”
第39章 夫妻夜谈
属官对这夫妻俩的认错态度还算满意,他又告诫一番就打算走了,退出灶房,他站院子里打量一圈,猝不及防在昏暗阴黑的正房门内暼到一个直勾勾盯着他的小孩,他吓得变了脸色,踩着李百户的脚退了两步。
“你、你看见……”他想问李百户看不看得见门内站个人,就见那瘦巴巴的小孩扶门走了出来。
赵西平招手,说:“隋良过来拜见大人。”
隋良没动,他听明白了,这两个人是坏人。
“我小弟是个傻子,听不懂话,大人见谅。”隋玉诚惶诚恐地赔不是。
见是个活人,属官拍拍衣袖站直了,面色变了又变,因着失了仪态,心里很是发恼。
“真傻还是假傻?”李百户不放过膈应人的机会,他上前两步,赵西平横插过去挡住人,说:“这孩子从你塞到我手里的那一天起就没吭过一声,六岁大的小子,不会说话只能听使唤,不是傻是什么?他本来就是被吓傻的,你再摆脸色吓唬一通,吓破胆子屙床上尿床上你领回去养?”
李百户哼笑一声,他暼隋玉一眼,说:“他可不是我塞给你的,不过你要是嫌累赘,我待会儿走的时候捎走,把人送罪奴营里去。”
隋玉变了脸色,赵西平脸色也不好看,他忍了又忍,软了口气,说:“他太小了,送去罪奴营活不了几天,等长大了,不管是傻还是不傻,我亲手送他去罪奴营服役。”
属官一直盯着隋良,见他听到这话还没什么反应,木着个脸真像是个痴傻的,他摆了摆手,先一步转身离开。
李百户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快步出去相送。
等脚步声走远了,隋玉大松一口气,她软着腿去关大门,转身看见隋良站在檐下无声地掉眼泪,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一脸的害怕。
赵西平不会哄孩子,更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对于以后,他不敢想,也想不到出路,只能沉默地立在原地。
“下次再有陌生人进门,你躲家里别出来。”隋玉出声嘱咐。
隋良抹掉眼泪听话地点头,他心里也模糊地意识到,刚刚他不该露面的。
“离你长大还有好多年,你别害怕。”隋玉挤出一个笑,她走过去拉住隋良的手牵他进灶房,哄他说:“就是去服役也不怕,我把你养得高高壮壮的,你再跟你姐夫学一身功夫,十年后去修渠筑坝或是挑沙挖土筑长城,那叫一个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隋良相信了,他擦干眼泪不哭了。
“流放的路上多苦多难你都熬下来了,还有什么怕的?是不是?”隋玉又鼓舞一句,也是激励自己,“什么都不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干活。”
隋良重重点头。
“洗洗手吃包子去,多吃点。”隋玉不着痕迹地吁口气,她走到灶前坐下,抓一把干草塞进没了火苗的灶洞里,头凑过去吹火星捂火,一下又一下,吹得头发晕。
火苗飙起,隋玉戳坨牛粪丢进去,又架些干柴,她盯着橙红色的火苗慢慢失了神。
隋良捧着包子蹲她腿边小口小口地咬,猫官闻到香味伸个懒腰从食柜顶上跳下来,它夹着尾巴蹲人脚边,听着哔啵的干柴断落声又眯了眼。
赵西平受不了屋里死寂的沉默,他起身去骆驼圈铲雪清粪便,骆驼圈打扫干净,他转身去提鸡笼,打算用雪将鸡笼也洗洗擦擦。
灶房里,隋玉消沉了一柱香的功夫又恢复了精神,她将蒸好的包子挟进筐里,又开始包第三锅包子。今天的包子卖不出去可以自家吃,天天吃到撑,好好养膘长肉。
“赵夫长,你去菜园割两把韭菜回来,今天得闲又有面,我多炒两种馅,再烙些饼,我们换个口味,天天吃萝卜吃腻了。”隋玉从灶房里探身出来,说:“要是想吃豆腐馅的,你再去街上跑一趟,买两块儿豆腐回来。”
赵西平仔细打量她两眼,他放下鸡笼,顺从地点头,“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隋玉想了想,她想吃鸡肉,但掂量了下手里的钱,又摇头说:“没什么想吃的。”
男人拿钱走了,隋玉将泡发的黄豆芽从食柜里端出来,“良哥儿,来择豆芽,芽泡炒了干巴不好吃。你看我,把这些豆芽皮都择出来扔了。”
择芽泡费时又费神,搁在往日,隋玉才不会讲究这个,现在拿这个来打发时间倒是极好。
赵西平去街上买了豆腐回来,又去菜园割两把带雪的韭菜,他也蹲在灶房里慢吞吞的择洗韭菜。
前几天才买的猪肥油和豆油,两个油罐几乎还是满的,油多,隋玉用着也不心疼,她又炒了豆芽、豆腐和韭菜鸡蛋,油汪汪的馅包进面胚,再摁扁放进锅底烙。
“我发现这平底锅很适合烙饼哎,也适合煎饼,烙出焦黄的壳,闻着都香喷喷的。”隋玉拿铲子给饼子翻面,看着饼壳的颜色,说:“火往西边来点,只要火星烘,别烧出火苗了。”
赵西平点头,依着她的意思,他拿烧火棍将草渣拨开。
一锅能烙七个圆饼,烙到第五锅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就黑透了,待最后一个饼起锅,隋玉舀水混一把草灰洗锅底,锅里油水洗净,她又舀水烧洗脸洗脚水。
灶台上的油盏明明灭灭,里面的油不多了,隋玉往里舀两勺灯油,火苗飙起,将猫官的影子放大无数倍投在墙上。隋玉盯着土墙上的猫影,一直到锅里的水冒出浓烟,她才回神揭锅盖。
赵西平出去拿木盆,洗脸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口黑陶瓶递给隋玉,说:“骆驼油,你洗完脸擦。”
隋玉看他一眼,她拔开瓶塞闻了闻,有些腥,像奶的腥味。
“什么时候买的?买豆腐的时候去买的?”
赵西平点头,他想让她高兴点。
“店小二说涂这个不冻脸,也不发红。”是不是真的他不清楚,他听小二跟其他人是这么说的,他就买了一瓶。
隋玉笑了一下,她擦干脸用指腹抠一坨出来在掌心搓热,涂抹在脸上时她疼得嘶了一声。她脸上有冻伤,还有寒风吹出来的裂印,骆驼油浸进去,火辣辣的疼。
“咋了?”赵西平不解。
隋玉摆手,她又抠一坨搓开,托过隋良的头,一把抹他脸蛋子上,他也疼得呲牙咧嘴,但没有声发出来。
“你也抹一点……”隋玉凑近盯着男人的脸,同样受寒受冻,他脸上既不见冻的红晕也不是干巴紧绷的,就连嘴唇也没有干出血。
“罢了,你不用抹。”隋玉收回细口瓶,说:“谢了啊,我心情好一点了。”
赵西平支吾了两声,他将洗脸水倒洗脚盆里,又从锅里舀热水兑上,跟着脱鞋脱袜泡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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