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一直觉得这世道好生无理,世人常常教导人要善良,只是世人最爱欺负的,也偏偏是善人。
江余的腮帮子暗暗紧了紧,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而我生性淡漠,只要是与自己无关的人或物,他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若我阿姐这样的性子在旁的女子身上,我只会不屑一顾,然而,那到底是我阿姐。
我曾与她说过,你尽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总归你身旁,有我,有阿爹,也有大兄,我们都会护着你。然而,她最终却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我……护不住她……”
徐静微愣,不禁抬头看了江余一眼。
先前她对他的印象尽是一些不好的,例如多管闲事,心思深沉,性子莫名……这会儿,她却仿佛终于看到了这男人的一些真心。
虽然,她也没什么兴趣。
她静默片刻,放下车帘,淡声道:“江二郎想跟着的话,就跟着罢。”
江余紧紧盯着那微微晃动的浅黄色帘子,嗓音暗沉地道:“多谢徐娘子。”
一旁的程晓见徐静这么说了,默默地瞅了江余一眼,便拉动缰绳,指挥其他人继续往前去了。
第332章 不合时宜的巧合(二更)
白玉村离西京不远,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问了村里人后,他们很快便找到了那吴嫂子的家。
却见那是一间最普通不过的农舍,看着还有几分残破,院子里临时搭建的灵棚还没来得及拆卸,上面悬挂着的丧幡正随风轻轻飞舞。
姚少尹见江余跟着徐静一起来了,有些讶异,但想到江三娘与江余的关系,也没说什么,径直走进了面前的农舍,正要喊人,一个身材细瘦脸色惨白的年轻男子就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满院子的人,他显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是什么人?莫非是西京府衙的人?”
到底是考上了秀才的读书人,他很快便认出了姚少尹他们的身份。
姚少尹拿出腰间的令牌给他看了看,道:“你就是屈郎君吧?我是西京府衙的姚少尹,我来到此处,是想询问一下你母亲之死的一些详情。”
屈郎君一怔,脸色似乎比方才更白了,“我阿娘……我阿娘就是自尽身亡的,没什么好问的。”
看到他这明显带了几分抗拒的模样,徐静眸色微闪,走前一步,道:“屈郎君,我知晓你在想什么,你阿娘是在西京城里自尽的,自尽的地方是城东的一家客栈,你阿娘身为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寡妇,先前就有许多针对她的流言飞语,她突然在一个客栈自尽身亡,难免会滋生出很多难听的话,所以,你不想再多提你阿娘自尽的事,可是如此?”
在来白玉村的路上,姚少尹已是遣人快马加鞭回府衙,把记录了吴嫂子这个案子的卷宗拿过来了。
因为吴嫂子死在了客栈里,当时还引起了不少的骚动。
屈郎君的眼眸一下子瞪大,“你、你怎么知晓……”
西京府衙的人便算了,这娘子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说起来,她似乎是和西京府衙的人一起过来的,她到底是谁?
徐静自是看出了他的困惑,淡声道:“我如今在协助西京府衙查这个案子,我们怀疑,你阿娘的死另有乾坤,你阿娘有可能不是自尽,而是他杀……”
“不可能!”
屈郎君却立刻道:“当初西京府衙的张少尹已是彻查过我阿娘的案子了,仵作也说我阿娘就是跳楼自尽而亡的,这事儿……这事儿不是你们西京府衙盖棺定论的吗?!”
看到徐静看过来的眼神,姚少尹无奈道:“年底事情多,很多衙役又要休假回家过年,很多事情都堆到了一块,我、张少尹和江兆尹手上都一大堆案子,我们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更没有心思去管别人手上的案子了,这个案子恰好是张少尹负责的。
我和张少尹历来是轮流休假,今年轮到张少尹休假回老家,我留在西京当值,早在三天前,张少尹已是离京了。”
而因为这个案子最后被定性成了自尽,卷宗上记录的情况便十分简洁,只简单说了死者自尽的地点,时辰,并附上了仵作验尸的尸格。
说着,他看向屈郎君,道:“那时,我们确实觉得你阿娘是自尽身亡的,但今天发生了一起案子,凶犯杀死了一个娘子,却用十分精妙的手法把她伪装成了自尽,我们怀疑,你阿娘的案子跟今天这个娘子的案子类似。
屈郎君可能跟我们说一说那天的详细情形?”
屈郎君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们一眼,轻轻摇头道:“不可能,我阿娘那种情况,怎么看都是自尽啊!那天,我阿娘……我阿娘卖完豆腐后,没有回家,而是就近在一家客栈里开了个房间住下了。
当天晚上,她爬上了客栈的屋顶,从上面……跳了下去,我阿娘是八天前自尽的,那时候刚好是一个下雪天,屋顶上积了一层薄雪,雪上面只有我阿娘一个人的脚印!
这种情况,我阿娘怎么可能是被人谋害的。”
徐静闻言,不禁暗暗和姚少尹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听起来,简直就是江三娘那个案子另一个版本的再现啊!
徐静道:“你阿娘,可是在屋顶靠近边缘的地方跳下去的?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客栈的屋顶是个两面坡罢?”
两面坡屋顶就是只有前后两面是斜坡,左右两边都是山墙的屋顶,古代的屋顶还有四面坡的,但造价贵,一般客栈或商铺都是两面坡的屋顶。
屈郎君一惊,“你、你如何知道的?我阿娘是在靠近屋顶右边的边缘处跳下去的,当时府衙的人说,这是很正常的行为,很多自尽的人虽然有了自尽的心理,但在实际自尽的时候还是会怕,比如割腕自杀的人手上常常会有好几条伤痕,又比如跳楼自尽的人,会不自觉地在屋顶上徘徊,或是走到屋顶的边缘处,因为屋顶的角往往是翘起来的,或是有凸出来的尖顶,让人有东西可以抓住或靠着,看起来相对比较安全……”
这样的说法倒是没错。
前提是,那个人真的是自尽的。
姚少尹盯紧屈郎君,道:“今天死去的那个娘子,是在河里溺亡的,雪地上也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但我们后来发现,那个脚印深得异常,只怕是凶犯穿了她的鞋,把她带到河边把她溺死的。
你阿娘可能是相同的情况,她会在屋顶边缘处掉下去,也有可能是那里方便凶犯杀人后逃离。”
只要把人丢下屋顶后,再用提前准备好的绳索挂在屋顶边缘的尖角处,就能顺利不留任何痕迹地从屋顶离开。
到了地面后,再把绳索回收便是,只要用那种带铁钩的绳索,回收起来再简单不过了。
屈郎君张了张嘴,道:“可、可是,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天,当初屋顶上的脚印也早就没了,我想给你们看也无法。
何况,我觉得我阿娘的情况跟你说的那个娘子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的,你说的那个娘子,是凶犯带着她把她丢进河里的,但我阿娘从屋顶上落下来的时候,屋顶上除了我阿娘,再没有旁的人!”
徐静一众人微愣,就听那屈郎君继续道:“因为我阿娘住的是客栈,那家客栈生意不错,我阿娘死的那一天,客栈里几乎满房了,虽然我阿娘死的时候,已是过了丑时(凌晨一点),但客栈里还是有些客人没睡,其中一个住在我阿娘跳下去的那个屋顶正对面的客人当时正正好打开了窗户,看到了我阿娘……掉落屋顶的那一幕。
他很肯定地说,那时候屋顶上,只有我阿娘一个人!”
徐静眉头微皱,姚少尹他们忍不住看了徐静一眼。
天底下有时候就是会有这般不合时宜的巧合。
那个客人早不打开窗户晚不打开窗户,偏偏在吴嫂子掉落屋顶时打开了。
若他早打开一些,也许就能知道,吴嫂子上屋顶时是只有她一个人,还是还有其他人。
但既然他亲眼见到了吴嫂子掉落屋顶时,屋顶上只有她一个人,就说明他们方才的推测不成立。
莫非,吴嫂子当真是自尽身亡?跟江三娘的案子无关?是他们想错了?
第333章 最糟糕的坠楼姿势(一更)
姚少尹不死心,问:“那个房客是什么身份?他的证词可信度有多高?”
不排除那个房客自己就是凶犯,或者是凶犯的同伙,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混淆他们的判断。
屈郎君听明白了姚少尹的话,道:“那个房客……应是与案子无关,他是一个商人,常年在外经商,这次只是恰巧路过西京,才在西京留宿了一晚,他主要是在南边经商,偶尔回老家才会经过西京。”
这般听起来,这个房客确实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姚少尹向屈郎君要了那个房客的名字,唤来一个衙役让他去查查这个人的底细,便转向徐静道:“徐娘子,这个案子还要查下去吗?”
徐静静默片刻,看向那屈郎君道:“那个商人除了说吴嫂子掉下去时,屋顶上没有旁的人,可还有说别的话?”
屈郎君一愣,想了一会儿道:“说起来,他还说过,我阿娘掉下来的姿势有些怪……她不是直直地跳下来的,而是……而是滚下来的……”
滚下来的?
众人一怔,徐静紧接着问:“你的意思是,吴嫂子是躺在屋顶上滚下来的?”
“对。”
屈郎君点了点头,看他的神情,显然没觉得这种说法有什么奇怪之处,“也许是我阿娘在屋顶上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滚下来了罢,毕竟那屋顶还是很斜的,更别提上面还有积雪,并不好走,人在心神不宁的时候还是很容易摔倒的,府衙的人也这样觉得……”
徐静没有继续与他探讨这个问题,又问:“那你阿娘是怎么爬到屋顶上的?”
“那个屋顶旁有一棵长得很高的梧桐树,那棵树有几根比较粗的枝丫刚好伸到了屋顶上,我阿娘的脚印就是从其中一根枝丫下面开始出现的,她只有可能是爬树上去的。”
“你阿娘会爬树吗?”
“我、我是没见过我阿娘爬树,但我小时候,阿娘有跟我说过,她年纪小的时候很皮,时常像男娃一般爬树下河,阿娘应该是会爬树的。”
徐静静了静,道:“我想开棺再验一验你阿娘的尸体,屈郎君可愿意?”
这个要求就有些出格了。
屈郎君不由得瞪大眼睛,道:“可是,我阿娘昨日才入土为安……”
一旁的江余这时候淡声道:“如果你阿娘当真是被歹人所害,你却被歹人蒙蔽,以为她是自尽而亡,你阿娘九泉之下才不得安宁。”
屈郎君一怔,不由得看了这个眉眼贵气通身气势都昭示着他的不凡的郎君一眼,只是犹豫了不到一瞬,便点头道:“好罢,如果能彻查清楚我阿娘的死因,便开棺再验一回尸,我也不想百年后没脸去见我阿娘。”
然而,开棺结果却让众人都有些失望。
如今的天气,尸体都腐烂得比较慢,加上停尸期间,屈郎君请义庄的人给吴嫂子涂了一些防腐败的药液,吴嫂子的尸体保存得还算完好。
徐静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她的尸体,吴嫂子是面部朝下坠地的,而且最糟糕的是,她的头颅先于身体其他部位接触地面,头部有多处骨折,面部已是严重变形,两只瞳孔一大一小,这都是脑部损伤极其严重的标识。
这说明,她几乎是在落地那一瞬间就死亡了,坠楼不一定就会死亡,但以这种姿势坠楼,死亡的几率可以说是大大增大,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吴嫂子,确实是坠楼而亡的。
听到徐静的结论,屈郎君暗叹一口气道:“我就说,我阿娘的死应该没什么蹊跷……徐娘子连外头有很多关于我阿娘的流言蜚语这种事都知道,定然也知道,我阿娘的情绪……不太稳定,自从我去了书院念书后,家里便只剩下了我阿娘一人,事实上,我也常常担心我阿娘会出什么事……
也是我没用,若是我能早点有出息,即便我没时间陪着我阿娘,也能买个仆从照顾她,这样,我阿娘、我阿娘也许就不会寻短见了。”
这屈郎君也算是个好的,虽然他阿娘这么一去,不仅耽误了他考科举,还耽误了他娶妻,但他没有丝毫怨怪他阿娘,也不枉吴嫂子一个人拼命把他拉扯大了。
徐静站了起来,看了他一眼,道:“以你阿娘坠楼的姿势,当初她穿在身上的衣服定是惨不忍睹了罢,那些衣物,你可还有留下?”
虽然那个商人的证词,似乎完全推翻了他们的推测。
但徐静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毕竟除了那个商人的证词,吴嫂子这个案子的其他地方,都和江三娘的案子太像了。
而且,要说吴嫂子这个案子完全没有疑点,也不尽然。
原本有些丧气的姚少尹见徐静还不愿意放弃,不禁有些怔然,连忙打起精神道:“对,既然咱们都跑来这里了,自是要把一切都彻查清楚才回去!
屈郎君放心,我们会负责把你母亲好好地安葬回去。”
都开棺让他们验尸了,再配合他们一下也没什么。
屈郎君点了点头道:“那些衣服当初虽然溅满了……鲜血,但那到底是阿娘的东西,阿娘这些年为了供我读书十分辛苦,平日里连件新衣都不舍得给自己做,我自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阿娘的衣服丢了。
我把那些衣服洗干净收起来了,请各位随我回家一趟罢。”
到了家里后,屈郎君便从房间里拿出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一双已是破破烂烂的布鞋。
徐静看着那双鞋子,问:“你阿娘掉下去的时候,脚上可还穿着这双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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