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问题就来了。
沈昌到底图什么。
朝食间,沈昌便吩咐管家备好车马物件。
吃好坐一阵,便能出发。
阿浮素来食量大,得备更多糕点粮食,她便自己去收拾。
洛怀珠与沈妄川候在马车旁,见沈昌小心翼翼搀扶着一位宝蓝团花襦裙的美妇人出门。
“小心抬脚,有门槛。”他说话间透露出来一种特别情深的温柔,没有人听到会不觉得,他爱这个女子入骨。“下台阶了,小心别踩裙子。”
他说得小声,仿佛耳语,并没有让外人窥听之意。
四人一车同行,相对坐下。
洛怀珠瞧沈昌一路上那精心照顾对方,温柔耐心的模样,忽地觉得,沈昌其人外头风评甚好,人人夸赞,似乎也合理。
王夫人因车马颠簸,瑟缩一下,他都能扶着对方胳膊,小声安慰:“卿卿别怕,我在。”
洛怀珠含笑看上半天,生怕自己待会儿被颠得呕吐,于是撩开车上帘子,招呼沈妄川一道瞧瞧京城热闹街景。
途径祥符县,见到一位褐色圆领袍衫,头上绑着黑布,又戴幞头的中年男子。
洛怀珠扣在车窗的手收紧。
是他。
第46章 苏幕遮
初夏的风, 还有些寒凉。
洛怀珠只觉得指尖微微发冷,让她止不住有些颤抖。
亏得有帘子挡住,才没让沈昌发现端倪。
她对一旁骑马跟着的既明道:“我似乎闻到了卤肉的味道, 阿浮一惯爱吃这口, 你去买些回来,记得色浅的肉, 单独留给我。你今日一身皂衣, 不怕弄脏,我这身色浅, 若是沾上汤汁, 可令人头疼。”
既明眼神闪了闪,拉转马头, 领命而去。
洛怀珠也放下帘子,端坐起来。
方坐好,便撞上对面沈昌投来的含笑目光。
她忽地意识到, 黑抹额的出现,或许并不是巧合,而是沈昌的又一次试探。
尽管如此。
他们也绝没有放过这条线索的道理。
洛怀珠含笑朝他一点头。
身旁, 沈妄川忽然握着拳头闷咳几声。
她收回视线,翻出让阿浮带上的枇杷膏,勺出化开一杯温水, 笑着递给沈妄川。
“来, 润润嗓子。”
沈妄川伸手接过温热的杯盏,唇角微微翘起一点弧度。
沈昌静静看着,眉眼俱是和蔼笑意。
绝不会有人能猜到, 他心里想的会是,倘若洛怀珠是林韫, 沈妄川却已对她生情,那就无妨用些手段,令她怀子生下,再送他们两个地下双宿双栖。
也算是他这个父亲的,拳拳爱子之情。
他想法越是森然,脸上的笑意便越是可亲。
不久,至北郊。
仆从丫鬟沉默着,将东西全部铺展开,还用竹竿撑起避风遮阳的帷帐,有处可歇息。
王夫人许久不出门,瞧见远处一座座搭好的各色帷帐,有些惶然,一个劲儿往沈昌背后躲去。
“卿卿莫怕。”
沈昌扭头看去,拍着王夫人的手耐心安抚。
有人认出他们的车驾,过来招呼。
王夫人的反应愈发剧烈,脸都苍白如金纸,惊恐万分。
“莫怕,都是友人。”沈昌低声安抚,尽量将人遮挡住。
可并没有什么用处。
王夫人被吓得撞进还没搭好的帷帐里头,用铺在地上的垫子把自己盖住,甚至用双手去抠挖地上泥土,似乎想要将自己埋起来。
沈昌告罪一声,让沈妄川替自己招呼同僚,他则是着急跑去帷帐里,抓住她的双手,温声安抚王夫人。
一声声的“卿卿别怕”,一句句温柔的解释,真真令人替他扼腕。
横竖洛怀珠帮着寒暄时候,就听到不少伴随叹息的感叹。
感叹里无非都是在说,沈昌几十年深情,无奈天意弄人真是可惜云云。
她听着听着,心里冒出一股寒气。
若是有朝一日,沈昌不愿继续作戏,将王夫人当众扼死,恐怕不知他真面目的人,都要吹嘘几句他的情不得已与多年艰难。
午时风吹过,撩起帷帐轻纱,模糊了沈昌那张情深意浓的脸。
帷帐搭好,他们在帐内摆开糕点、干果、鲜果,以及既明买来的卤肉。
颜色浅淡如玛瑙的卤肉,被帐外炙烤野鸡的厨娘切好一片片,方便他们直接入口。
沈妄川胃口欠佳,吃上几口就不想动筷子。
洛怀珠作为一个“痴恋”他的人,自然要温声劝诫,努力让他加口吃食。
沈妄川只得又吃上几口。
“那你吃个枇杷。”洛怀珠将柔软多汁的橙黄枇杷剥好,放到他手上,“止咳清肺。”
哪怕知道对方是在做戏,沈妄川心中也是一动。
他张口,用枇杷果肉堵住自己将要吐出口的“多谢”。
沈昌也剥了枇杷,用手在底下虚虚托着,送到王夫人嘴边。
“卿卿尝尝,看好不好吃。”
王夫人眼神虚浮,不知落处,只是垂在一侧的手,已将垫子挤在一处,一双手慢慢抠地下的草与泥土。
洛怀珠注意到,她那一双手,指甲全数裂开,比常年耕作的农妇好不到哪里去。
她先前去过王夫人的院子一趟,对方喜欢用树枝在地上挖洞,挖出来的模样,俨然是一个缩小版的沈宅。
据说,每逢冰霜雨雪,挖出来的小沈宅,就会面目全非。
王夫人便把泥土重新填回去,又不停挖出来,六年俱是如此。
沈昌喂完枇杷,又忙着给王夫人擦手,涂上膏脂,忙个没完没了。
洛怀珠看了一阵,觉得眼睛受累,拖走沈妄川,到附近走走。
沿着湖边走没一会儿,她闻到一股熟悉的焦香味道。
顺着那股味道寻去,便得见一白头老翁,佝偻着腰背,在费力压糖、切糖。
“福伯。”
蓝布帷帐中,有人撩起帐子,拿着净白瓷盘走出来。
“杏酥糖好了没有?”
“好了,先把切好的这几块拿进去吃着。”
墨蓝布衣的谢致礼将白瓷碟子放下,接过福伯手中的长刀。
“你老怎么又动手了,不是说好,你做完就喊我压糖、切糖么。”
福伯笑得两眼皱纹散成花瓣一样紧密的纹路。
“老了,刚说过的话就能忘记。”他乐呵呵说道,“而且你们手劲不行,压出来的糖不够密,切出来太大块,阿玉嘴巴小,塞不下。”
小娘子爱吃杏酥糖,不能一口塞下去,弄得身上脏兮兮多不好。
谢致礼切糖的手蓦然顿住,眼眶红了一下:“福伯放心,我已经长大了,你看——”他咔擦切出两块小娘子都能够放进嘴巴大小的糖,递到福伯面前,故意让语气轻松一些,“是不是这样?”
福伯笑得露出缺了两颗牙的牙床,将怀中的小竹盒掏出来,解开卷帘一样的盖子,朝他递过去。
“来来来,多切几块放进来。阿玉好久都没来拿,肯定早就吃完了。”
小娘子每日两口杏酥糖,不多吃不少吃,要是断掉,说不准夜里想得睡不着。
不知三郎出门,找着人没有。
谢致礼眨了眨眼中泛起的水波,利索切糖:“好,一定装满。”
风抚过,岸边杨柳点湖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垂木浸在水里,给本就翠绿的湖面添了几分碧色。
有细细柳叶被人摘下,放入湖中,如同一方狭长扁舟,随着被日光晒得温暖的微风与涟漪,向着远处去。
天光温和,日色明媚,有小鸟引着脖颈啾啾,应和着那一下又一下咔咔切糖声,衬得四下寂静,杏酥糖的焦香从对面传来。
洛怀珠嘴巴轻张,一腔话语被她硬生生吞回去,割得咽喉生痛,胸腔沉闷。
阿浮看洛怀珠感伤神色,小声问:“娘子?”
洛怀珠张嘴要回话,冷不防右胸一阵灼热的疼痛,让她脸色陡然白起来。
“娘子!”
“三娘!”
阿浮与沈妄川惊叫起来。
前者赶紧把手中东西一股脑丢给齐光,自腰带中翻出一粒药丸,塞进她嘴巴里。后者赶忙伸手把人搀扶住,以免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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