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冷暖,他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见遍了。随着这些年他在军中的扎根,又因为战功屡屡受封,昔年避之不及的人又再次登门。人各为己,顾易不会因此怨恨什么,但是却无比清楚哪些才是可以交心之人。
“正因为如此,能让季平哥放下一贯闲散日子、主动领了差事来宣旨,一定是非常重要、一定要亲口同我说的事。”
夜色的烛火之下,那双黑瞳带出些幽暗又深邃的色泽。
这一刻,沈衡突然发现自己对对面的人也没那熟悉了。
这并不是印象中那个带着点稚气的寡言少年,他的气质依旧是温和又内敛的,但是却会在不经意间透出、带着血气的锋芒。
沈衡不太想承认,自己刚才确实有一瞬间被看得头皮发麻。
他脸上那点浮夸的表情装不下去了,神情肉眼可见地纠结起来,“你、你让我想想。”
顾易很通情达理地说了句“好”。
但是视线仍旧没有移开,就那么直直地看过来,无形中带出点迫人的意味。
沈衡:“……”
这臭小子说不定比他哥还难搞。
沈衡纠结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开口,“新离那一役、可能有内情。”
顾易微怔,他这会儿的神情还是迷惑居多。
他不太确定地问:“季平哥你是说……?”
都开了头,剩下的就很容易说了。
沈衡咬咬牙,“朝中有人、私通北邺!”
他不太敢看顾易这会儿的表情,语速飞快地把自己的情报来源和知道的情况说明白了,“你知道我爱凑热闹,金陵的人看在我娘的面子,大大小小的宴会都会给我递帖子。前段时间,我去凑了个清谈会的热闹,是真的挺热闹的……”
或许是情绪太紧绷的缘故,沈衡语速飞快的同时又废话极多,特别仔细地说了似乎没什么用的前情背景,恨不得把那场清谈上的每一个人都介绍一遍,这才说到自己酒醉离席,“我其实没醉得那么厉害,但是也确实不太想喝了,就顺势离了席。安置的地方挺隐蔽的,从外面看刚好是个死角,看不见那里躺了个人,所以外头的人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他们说了你这次大捷,语气不大好……你知道的,朝中经常有人说些酸话,那些人别搭理就好了,但我当时喝醉了,当场就想撸袖子和他们分辩分辩,却听他们说起了‘九年前’……”
沈衡简直是一瞬间酒就全醒了。
他们说的是——
‘无非是把九年前的事再来一遍’。
九年前能有什么事?
九年前就只有新离那一仗而已。让顾易父兄皆殁,让他的好友身死疆场的那一仗。
这种对话其实很隐晦,但是那一两句‘和北边的联系’‘送信’的内容,以及足够让人产生恐怖的联想了。沈衡勉强把剩下的对话内容复述了一遍,像是整个人都失去力气一样、往桌子上一瘫。
书房内寂静了一会儿,顾易好半天没能做出什么回应。
沈衡也没在意,他自己就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了点精神。
他勉力抬起手来搓了一把脸,语气虚弱地,“抱歉,我应该出去看一眼的,但是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声音也、也没能认不出来……”
事实上因为对话内容太令人震惊了,他根本没注意到说话人的声调,就连回忆地场景都带着嗡鸣一样的回音。
事后他回想着清谈会上的每一个人,回忆着他们的说话声调、回想着他们的行为举止,分析着他们的离席时间。好像每一个人都很正常,又好像每个人都被回忆的虚化扭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私人感情掺杂太多,他根本没办法做出判断。
沈衡只能在把实情告知顾易之前,尽力客观又详尽地将清谈会上人都介绍一遍,希望顾易借此做出自己的判断。
但是这似乎更艰难。
比起他来,顾易才是那个真正的局中之人。
沈衡平复了会儿呼吸,才终于稳住情绪,抬头看过去,“你没事吧?……阿易。”
他迟疑地叫出了那个称呼。按说有了字以后不该这么叫的,但是他觉得顾易这会儿或许更想听到这个熟悉的叫法。
顾易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并没有出现沈衡担心的任何过激情绪。
“我没事。”他显得既平静又冷静,还冲他道了谢,“谢谢季平哥你专程跑来一趟,跟我说这些。”
沈衡被这过度冷静的态度搞得浑身发毛。
他有心想劝两句,但是却被顾易异常客气的“抱歉,我想一个人静一下”给请出去了,那双幽深的黑色眸子注视过来,沈衡的头皮都炸起来了。
沈衡就这么浑身僵硬地送到书房外面。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那股僵冷的感觉才略微缓下,身体恢复了对外界温度的感知。
似乎是一样的冷。
沈衡拢了拢衣裳,突然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把这事告诉顾易是不是对的……
沈衡当时得知情况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赶紧告诉顾易,这才跟他娘磨了小半天、借着大长公主的面子领了差事,又马不停蹄地带着旨意来了义固。但是去到边境的这一路颠簸,也把他颠得清醒了:对方当年的这事真的做得天衣无缝、全无破绽吗?
顾老夫人应当是知道、或者起码猜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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