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哄人
暮春的月光如纱轻盈, 撒在夜风轻拂的林间,投下婆娑摇晃的树影。马车穿过金陵河那一排排柳树,便进了集英巷, 庄严肃穆的王府门前点了夜灯,门房仍候着,远远见王府的马车归来,忙开了门前迎。
宜锦由芰荷扶着下了马车, 夜色掩住了她红润的面颊和失了唇脂的唇,始作俑者下了车, 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格外淡定地朝她望去。
宜锦却没有他那般厚脸皮,做贼心虚似的低下了头,生怕底下人看出异常。
芰荷适时出声化解了尴尬,“王爷,王妃, 后厨备了些膳食, 可要用些?”
宜锦哪里有什么心思用膳, 她只想快些回荣昆堂整理妆容衣衫, 她道:“不必了。”
萧北冥看向那道落荒而逃的身影,也道了声不必,两人一前一后匆匆回了荣昆堂,留下身后众人一头雾水。
芰荷虽不解,想着姑娘不用, 后厨的膳食也不能浪费了, 于是便对着宋骁等人道:“几位大人今日随行甚是辛苦, 后厨备了酒菜,还请几位自便。”
宋骁看着眼前这个容貌静美的姑娘, 她距他仅一步之遥,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淡雅的眉眼轮廓,不知为何,他握着剑鞘的手紧了紧。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而去,等她快要消失在转角时,他终于鼓起勇气,大步迈去,出声道:“芰荷姑娘请留步。”
芰荷听见有人唤她,下意识回了头,瞧见来人的模样,问道:“宋大人找奴婢是有什么事吗?”
宋骁定了定神,低声道:“多谢姑娘这些时日对我母亲的关照。”
芰荷心中疑惑,仔细瞧了宋骁的眉眼,才略带吃惊道:“原来,蔡嬷嬷是宋大人的母亲?”
她这才明白为何后院的女使们都不怎么搭理蔡嬷嬷,却又不敢苛待蔡嬷嬷。
她从后厨两个小女使口中得知,燕王殿下这次在北境遭了埋伏伤了腿,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战马被人做了手脚,而那个做手脚的人,正是殿下的乳母蔡嬷嬷。
蔡嬷嬷为了走失多年的亲生儿子,听信宫中那人的吩咐对战马做了手脚,事后燕王虽未惩治她,她却自己废了一只眼,也不肯与那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亲子见面。
她心中虽然也不耻蔡嬷嬷所为,可亲眼见到那瞎眼老妇孤苦伶仃一人,又想到老人做错了事,可也是出自一片慈母心肠,难免对这妇人多了几分同情,平常后厨多做了膳食,也多送一份过去。
但那于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担不上宋大人这声谢。
宋骁颔首,声音带了几分沉重,“她是我的母亲,为了寻我做了错事。燕王殿下没有怪罪,还让我练习武艺,随身侍奉。只是母亲不肯见我。多谢芰荷姑娘这些时日对她的照顾。”
芰荷从未被人如此答谢过,她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眉眼俊朗的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奴婢也没有做什么,宋大人客气了。蔡嬷嬷身子不好,却又不肯好好用药,大人若是有空,也可时常探望,没有哪个母亲会真的不愿见自己的孩子。”
宋骁听她说这番话,喃喃问道:“真的吗?”
芰荷肯定地点点头,她微笑道:“嬷嬷定然也想见到大人,只是过不了心里的坎,每次嬷嬷闲时,都会朝演武场的方向愣上许久。”
宋骁心中一紧,半晌,他回道:“多谢芰荷姑娘告诉我这些。”
话罢,他低下头,自腰间取出一支瞧着有几分陈旧的朱钗,“我没有什么可答谢姑娘的,唯有这支朱钗,是幼时我自己做来防身的,按动这个机关朱钗便可化作一支小刀。今日赠与姑娘,可作防身之器。”
芰荷见那朱钗有了年头,又是眼前人随身携带,便知道此物于他而言意义恐怕非凡,她不敢收,钗的主人却已将那东西塞进她手中,等她抬起头时,那人只剩一个背影。
芰荷看向掌心的朱钗,只觉得沉甸甸的,同时心底又不禁疑惑,在被殿下带回王府之前,宋大人幼时到底在何处谋生,小小少年,又是在哪里才需要自制一把朱钗用来防身?
她摇了摇头,将心底的疑问压下,收好那支钗子,打算等下次碰面还给他。
芰荷回了神,忙往荣昆堂赶去,往日姑娘梳洗沐浴都需要她来服侍,今日在这耽搁了许久,不要误事才好。
宜锦一路到了后院,夜色掩映下,路过的内侍向她行礼,只觉得王妃有些行色匆匆。
入了内室,她便落坐在妆镜前,铜镜中的女子气息不均,面色绯红,唇瓣上的唇脂早已被人吞吃入腹,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宜锦忙用帕子擦了擦唇,将上头的唇脂彻底擦净。
但她想起马车内那个绵长而又激烈的吻,却依然有些失神,以她的经验来看,萧阿鲲定然有哪里不对劲,但在马车上他虽然举止野蛮了些,多余的话却一句没说。
她想不出缘由,便叫了热水沐浴,芰荷忙吩咐后厨烧水。
萧北冥跟着入了内院,但到了廊下却停下,看向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的邬喜来。
只一个眼神,邬喜来便明白了主子的心思,他谨慎地斟酌用词,小声道:“殿下,今日王妃同谢家公子就说了几句话,送的礼也是您亲自备的,并无失礼之处。”
话罢,他不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丝羞愧,忍不住低下了头。
萧北冥神情冷淡,他的指节无节律地敲在扶手上,声音也十分平静,“说了哪几句话?”
邬喜来凭着回忆一一说了。
萧北冥的脸色渐渐有了细微的变化,姓谢的既然问出那句话,便是仍旧对知知存了心思。
萧北冥不知怎得开始有些烦躁。
他忍不住想,若是今日换成谢家公子,知知是不是就会主动提出一起回门。
平心而论,谢清则出自清平伯府,仪表堂堂,为人温润体贴,而他萧北冥除了皇家的身份,现下似乎没有一样能赢得过谢清则。
他不明白那日杨柳拂堤,微风细雨之时,知知为何那样坚定地奔向他。
他甚至不敢去想,为何知知肯选他。
甚至在某些时刻,他能感觉到,知知在透过他看着别人,就仿佛她所看的那个人,与他长着一样的面庞,经历过许多刻骨铭心的往事,而那些往事,他一概不知。
有太多疑问积压在心底,但他却不能开口去问。
萧北冥阖上眼眸,等那种焦灼的情绪被压下,他才道:“无事,你下去吧。”
邬喜来跟在他身边多年,怎么会感觉不到主子心神的波动,他垂首行礼告退,却又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别嫌老奴啰嗦。人呐,总喜欢对着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往事已不可追,眼下的这些事,这些人,才是值得珍惜的。”
萧北冥瞧着邬喜来的背影,目光渐渐移到一旁的假山旁,知知曾说要在这里辟出一块地建水阁,工匠们今日已经动工,水阁的雏形也可见一斑,今日回府时,沿途的灯笼也都换了新的,比往日更加明亮。
这座陈旧而又肃穆的府邸开始因为女主人的到来而焕发新的生机,就像他先前死水一般一成不变的生活,如今竟也开始因她而生起波澜。
他收回目光,内心恢复了平静。
邬喜来说的不无道理,那些往事都已是过去,他不该在意。
他如往常一样进了内室,目光逡巡,却没有发现知知的身影,等听到净室内细微的水声,他收回目光,寻了本书坐在书案前静静看着。
宜锦在净室内沐浴,热气氤氲,她的肌理在花瓣的映衬下如冬日的初雪一般洁白,唯一不同的是,今日她嫩藕般的脖颈处多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牙印,但因为她肤色莹白,就显得这处牙印格外刺目。
芰荷瞧见了,低低惊呼一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一大块红痕?”
宜锦脸上有些发热,她用手遮了一下,道:“许是被蚊虫盯的。也不疼,不用管它,等明日就好了。”
芰荷嘟囔着:“都入秋了,这些蚊虫还这样毒,等明日我用驱虫的香料将屋里内外都熏一遍。”
宜锦有些心虚,但想起马车上那人放肆的举动,又有些幸灾乐祸,这只“蚊子”被芰荷骂,可一点都不冤。
想到这,她嘴角的笑意忍得格外辛苦,半晌,她想起萧阿鲲在马车上异常的举动,忍不住问道:“芰荷,你有没有觉得,今日殿下有些奇怪?”
芰荷回想了一番,停下了替宜锦更衣的动作,道:“殿下今日确实有些奇怪,在侯府下棋时,给了陆大人好大一张黑脸,但是等姑娘与宜兰姑娘回来,他又忽然好了。”
话罢,她又添了一句,“今日姑娘与谢公子谈话,我本想陪姑娘一起的,但是邬公公却主动替我去了。”
宜锦穿好了寝衣,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顿了顿,她仿佛知道了萧阿鲲异常的根源,可回想与谢家兄长那番对话,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为何萧阿鲲却如此在意?
她的发尾有些湿润,芰荷替她擦干了些,宜锦披着发走出净室,她卸去妆容,与白日的端庄全然不同,多了一丝未施粉黛的纯净与脆弱,沐浴过后淡淡的栀子清香更添几分清丽。
她如往常一般上了床榻,托腮看着那个仍在书案上看书的男人,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却没有看到他翻页,便知道他的心思根本没在书上。
芰荷正叫骆宝换水,萧北冥却搁下手中的书,忽然出声道:“不必了。你下去吧。”
芰荷虽不放心,但一想从王爷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应当不会做伤害姑娘的事,她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内室。
内室只剩下夫妻二人,却有些过于安静,萧北冥如往常一般熄了灯,知道宜锦怕黑,因此留了床头的一盏。
盈盈灯火下,宜锦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屏风后净室内的男人窸窸窣窣更衣的声音,高大健硕的剪影映在屏风上,令人浮想联翩。
宜锦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但想到他在马车里做的那些事,却又有些不甘心,萧阿鲲都对她那样了,她现在只是看两眼,再说了,眼前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君,有什么看不得的?
她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瞧着那道剪影,听着哗啦的水声,很快男人便穿上了衣服,因为腿伤,他的某些动作总是显得很艰难,宜锦看着,却忍不住心疼。
萧北冥借着微弱的烛光到了榻前,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忍不住停住了动作,他的双臂撑在榻前,因为腿伤,他习惯了用双臂作为支点,可他同样知道,这动作并不美观。
他几乎艰难道:“知知,你别看我。”
宜锦不知怎么的,鼻子忽然一酸。
她没有为难他,轻轻侧过身,“我不看你。”
萧北冥上了床榻,宜锦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她转过身,玉白的指尖抚上他的额头,那里除了沐浴后的水汽,还有汗珠,宜锦眼底有些湿润,轻声问道:“还疼吗?”
萧北冥握住她作乱的手,嘴角微微扯了扯,沉声道:“早就不疼了。”
宜锦有些怀疑,上了手,“那让我摸摸。”
萧北冥仿佛被人下了定身咒,他没来得及阻拦她的手,她的手只是随意触碰到他的大腿,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像是一只离开了活水的鱼,有些呼吸困难。
他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终于逮住她的手,却又不敢用力,只能沙哑着声音无奈道:“知知,真的不痛了。你别摸了,好不好?”
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得住。
宜锦见状,也不再逗弄他,她怕引火烧身,明日没有颜面出门,但萧阿鲲今日的反常,她今天一定要弄明白。
她开口问道:“今日我和谢家兄长说话,你叫邬喜来去听了,并且他回来还告诉了你,你不高兴了对不对?邬喜来都同你说什么了?”
萧北冥掰开她的手指,神色依旧淡定,“没有生气。”
“那你是承认叫邬喜来去听墙角了?”
萧北冥:……
宜锦托腮,眼睛眨巴着看他,笑道:“那就是生气了?”
萧北冥:……
她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口,“今日下棋我都赌你赢了,去见谢家兄长也不过是问他何时有空能替你治腿伤,萧阿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小气?”
萧北冥忽然觉得晚间堵在胸口里的那口气尽数消散了,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以至于她能清晰地触碰他的每一次心跳,他抬眼,眼底是无尽的黑暗,没有光亮,“知知,我只是觉得,你像一束凿开黑暗间隙的光,来得那样突然,那样不真实。他……很好……”
只言片语,宜锦却全然明白了眼前人在想什么,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认真,“萧阿鲲,谢家兄长是很好,他饱读诗书,体恤世人,有医术更有仁心,可他不是你。”
最后那句话回荡在萧北冥耳边,他喉结动了动,眼睫微颤。
“萧阿鲲,也许你不信,但我总觉得,自己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才能遇见你。别人再好,可那都不是你。”
“还有,倘若下次你想知道我同谢家兄长说了什么,也不必再让邬公公跟着去了,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萧北冥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见到谢清则。
宜锦见他应下,终于满意了,在他唇畔落下一吻,“好了,既然不气了,那就早些睡下吧。”
她翻了个身,正准备进入梦乡,腰肢却忽然被身后的男人搂住,他的臂膀像烧热的铁钳,让人无法忽视。
他的声音莫名低沉,带着些微不为人察觉的沙哑,“知知,我难受。”
宜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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