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是柳氏与薛振源, 柳氏正拿帕子擦着眼泪,拿眼觑着宜锦,哭哭啼啼道:“晚上回来还好好的,怎么就……”
宜清和薛瑀一左一右站在柳氏身旁,扶着柳氏。
宜锦拨开乱作一团的下人,嘱咐芰荷快去仁和堂请谢大夫,看向装得悲痛欲绝的柳氏,“今日来过此处的女使小厮婆子,包括姨娘,在阿珩没有醒来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柳氏愣在原地,假惺惺的眼泪也不抹了,对薛振源道:“侯爷,这府中到底是谁当家做主?”
薛振源背着手,看向宜锦,眉头一皱,“你一个女孩儿家,戾气这么重做什么?薛珩出了事,你姨娘跟我也担心。”
宜锦想起前世阿珩的死状,只觉得心凉,她一言未发,径直入了内室。柳氏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
薛珩躺在床榻之上,面色苍白,柳氏找来的大夫正在替薛珩行针,猛地听见有人进门,他的手抖了抖,薛珩随之发出一声痛呼。
宜锦心一跳,质问道:“先生这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那大夫额上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低声道:“三姑娘这是什么话,自然是治病救人。”
宜锦上去制止他行针,紧接着问道:“我与先生第一次相见,先生只看我一眼便知我是府上三姑娘,想来姨娘已经提前嘱咐了你,是也不是?”
那大夫吓得如同筛糠一般,恰在这时,柳氏进门,见到这剑拔弩张的景象,心头也是一跳,她压下惊,道:“知知,你就算再恨姨娘,也不能拦着大夫诊治,这可是你亲弟弟。”
薛振源闻言,脸色刷得一下阴沉起来,“知知,不要胡闹,让大夫诊治。”
宜锦拦在床榻之外,脑海中全是上辈子阿珩惨死,她却无能为力的模样,这一世,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阿珩。
她冷冷道:“侯爷,若是今日我不拦着,这庸医就该要了阿珩性命。还是说,侯爷丝毫不在意阿珩的生死?”
薛振源阴沉着脸色,不再说话。
外间芰荷气喘吁吁地赶来,大声道:“谢……谢大夫到了。”
谢清则背着药箱,踏月色而来,他神情冷静,眼底却有担忧,与宜锦对视一眼,便知她此刻已然心焦如焚,谢清则坐下,将那行针之处看了看,脸色陡然一变。
薛珩的面上已不似初时的苍白,而是如血的潮红,这庸医封了经脉,薛珩体弱,本就血气不畅,这时再遇银针阻力,若是针再拔出来的晚一些,后果不堪设想。
谢清则立刻有条不紊地拔下那些银针。
先前的那个庸医眼神四散,不知落到何处,最终只将求救的眼神投向柳氏,可柳氏做了亏心事正紧张不安,哪里有功夫理会他?
谢清则的到来缓解了现场的气氛,薛振源也不欲让外人看了笑话,因此便忍住怒气,没再计较宜锦当着众人的面顶撞他。
宜锦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冷气在周身蔓延,她看着阿珩毫无生机地躺在床榻之上,眼底的泪水就一点一点溢出来,渐渐模糊了视线。
芰荷站在她身后,也感受到她的情绪,悄悄握住了自家姑娘的手。
等谢清则诊治完,薛珩的呼吸重新变得绵长,脸色也成了正常的红润,他额间都是汗,抬眼道:“侯爷,令郎身体不适是因为服用的膳食中含有闭气之物,再加上这庸医胡乱封住经脉,通气不畅,若是再晚一刻,也许令郎就性命不保了。”
薛振源这下也有几分着急,他弯腰问道:“谢公子,珩儿现在如何了?”
谢清则看了宜锦一眼,见她柳眉紧蹙,一双眼睛水光粼粼,便道:“已经为他顺了气,仍要观后效,此后要静养,膳食上决不能再出问题了。”
宜锦听完,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确保阿珩暂且无事,她便必须要清算这笔账,前世的,今生的,一起算。
谢清则诊治完,也知道内宅之事自己不便久留,他向薛振源请辞,宜锦亲自送他到了门口,示意芰荷将诊金递给他。
谢清则欲推拒,宜锦却用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我已经欠你许多,若是连这些你都不收,我更不知如何偿还了。”
谢清则抿唇,扶了扶药箱,清俊的面庞上只剩难过,“知知,我不是为了这些。”
宜锦缩了缩手,谢清则却从她漂亮的杏眼里得到了答案。
她能给他的,却只有这些了。
宜锦低下头,“今日不便设宴款待,等改日阿珩好些,我们三人再聚。”
谢清则收起眼底的落寞,故作轻松地笑道:“好。你家中还有事要处理,快回去吧。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让守方来伯府寻我。怎么说,我也算你们半个兄长。”
宜锦点了点头,待人走远后,她才回了正房。
徐姆和守方两人一左一右,早已将那厨娘押住。
庸医想逃,却被府中的守卫压在原地不得动弹。
柳氏站在一旁,娇媚的脸上尽是虚汗,她的心怦怦跳,几乎失了节律。
宜锦就停在柳姨娘面前,看着她害怕颤抖。
良久,宜锦才问那厨娘:“谁给你的药,又是谁命令你下的药?”
那厨娘被这清冽的声音吓了一跳,她颤颤巍巍答道:“没有…没有人指使……”
“你若是不想说也无妨。左右你的儿子儿媳并孙子都在京,侯府若想查一查这些年你有没有贪墨,有没有用脏银接济家里,也是容易得很。你若是愿意连累家人,便是咬紧了嘴巴,一句话不说也无妨,只是你沾了官司,恐怕影响你孙子考取功名。”
那厨娘抖了抖身子,豆大的泪珠滚下来,犹豫了半晌,她终于垂头散发狼狈道:“我说……,都是夫人叫我这么做的。夫人说,只要做了这件事,就许我告老还乡。”
柳氏却笑了笑,冷声道:“你个刁奴血口喷人,说是我让你做的,可有证据?”
厨娘仰头看着柳氏,眼底通红,“夫人给了我五十金,就在我床底藏着。”
柳氏一惊,失态道:“贱妇,我何时给你五十金,我明明只给了你……”
话到此处,她意识到自己上当,慌忙改口道:“我明明什么都没给你。”
宜锦却道:“姨娘自己也说了,守方,你去搜一搜,到底有没有脏银。”
守方得令退下。
薛振源闭了眼,瞧着眼前这场闹剧,压着怒气道:“够了,都别再说了。”
他看了宜锦一眼,冷声道:“你一个女儿家,咄咄逼人,毫无仪态,家丑不可外扬,这个道理,你懂是不懂?”
他瞧这场景,也不必再问真相,目光落在柳氏那张从前他觉得娇媚可人的脸蛋上,不知怎么,他今日只觉得十分可恨,“柳氏毒害阿珩,心思歹毒,即日起在家中祠堂静思记过,无我命令,不得外出。”
宜锦听完这不痛不痒的处罚,心底冷冷一笑,“侯爷这就想要轻拿轻放?今日之事,倒让我觉得,当年娘亲是否病逝,恐怕还另有文章。今日就两个选择,要么,侯爷休了柳氏,要么,我就报京兆尹,叫京兆尹来断一断嫡母给原配嫡子下毒一案。”
她耳边只有萧阿鲲那句,人在这世上活着,有时往往是看谁更豁得出去。
倘若是萧阿鲲,他绝不会妥协。
柳氏终于慌乱起来,她不再掩饰对宜锦的厌恶,“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休了我?若不是你母亲鸠占鹊巢,这侯府的原配嫡妻合该是我!是我先同你父亲两情相悦……”
她话到此处,薛振源的脸色却早已铁青,咬牙道:“住口!”
宜锦却不愿再管那些陈年旧事,“侯爷选一个吧,若是侯爷选不出,那便由我来选。”
薛振源看向自己这个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难以管束,偏激,同幼时全然判若两人,“你如今连父亲都叫不出口了,一定要逼我吗?”
徐姆看着父女剑拔弩张的模样,又看了看躺在床榻上的薛珩,跪下求道:“侯爷,先夫人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个孩子。她若泉下有知,定然不会瞑目的。老奴求您,让小少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薛振源看着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徐姆,心底忽然一震,从前乔氏在时,徐姆跟在乔氏身边,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徐姆白了头发,亦驼了脊背。
他同乔氏,也曾浓情蜜意过,宜兰出生时,柳氏之事还未爆出,乔氏貌美,又为他生育,他也曾怜爱。
可后来不知怎得,就走到了临死她也不愿见他的地步。
倘或是为了柳氏,可燕京勋贵中,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他不过一妻一妾,怎得乔氏就不肯容人。
心里虽这样想,可是亡妻的好却一点一点浮现在他面前。
薛振源看了眼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嫡子,似是下了决心,他没去看柳氏含泪的眼,冷声道:“柳氏,即日起收回掌家之权,也不再是侯府的夫人,我会遣人送你去京郊庄子上修身养性。”
柳氏呆愣愣地扑倒在地上,听到这样的话,忽然嗤嗤笑了起来,“薛振源,你真是好笑。当初图乔家的钱财,你背弃与我柳家的婚约娶了乔氏,却仍旧要我做你外室,是你毁我一生……”
她笑着笑着,却忽然泪流满面,字字凄然,“我这一生,错就错在,遇到你这个负心汉!其实你既不爱乔氏,亦不曾爱我,你只爱你自己,是我……是我愚蠢……”
柳氏出言毫无顾忌,薛宜清与薛瑀心头一跳,忙跪下替母亲求情。
薛振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挥了挥手,叫女使将柳氏拖下去,柳氏口中却仍语出惊人。
薛宜清和薛瑀立在原地,连哭都只敢无声无息,瞧见父亲的脸色,却都不敢求情。
宜锦垂眸,这些年来对柳氏的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极为稀薄。柳氏非她生母,她本不该强求柳氏对她们姐弟三人视如己出。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生父,这么多年却对他们姐弟三人不闻不问,极尽利用。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面对眼前之人,但她如今一句话都不想说。
薛振源静静叫人处置了厨娘与那庸医,神色复杂地看向宜锦,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他只丢下一句“好好照顾阿珩”便离去。
这间窄窄的鹿顶耳房便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宜锦看着薛珩虚弱的模样,眼睛一酸,落泪如珠。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想起萧阿鲲。
如果是他,一定会比她勇敢,比她做得好。
*
燕王府,正屋寝室之内只点了一盏残灯,床榻之上的男人脸色苍白如纸,看不到一丝血色,他的呼吸声极轻极浅,如若未闻。
邬喜来轻轻叩了叩门,深夜里,敲门声也显得格外清晰。
萧北冥朦胧睁开眼睛,咸咸的汗水自眼睫向下滑落,他仍残存着梦中的幻影,下意识唤了一声“知知”。
等到眼前灯火不再摇曳,他才恢复意识,疼痛开始无孔不入,他咬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进来。”
邬喜来将食盒端进来摆好,尽是一些容易克化的流食,这一个月以来,殿下只能吃这些。
萧北冥靠着迎枕坐起来,尽管这是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却仍旧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豆大的汗珠滑落,浸透里衣。
他的目光在触及那袋梅子时定了定。
邬喜来看懂自家殿下眼中的疑问,“宋大人见您喜欢吃腌制的青梅,便去彭家铺子买了来,殿下尝尝?”
萧北冥听完,垂下眼睫,遮住乍然暗淡的眼神。
原来不是她送的。
那夜隆昌皇帝曾派邹善德到他府中,问他合意的王妃是谁。
他知道自己如今是个废人,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哪怕是京中普通人家的女子,也未必愿意嫁他,因此他婉言回绝。
可邹善德却同他说,春宴之上,那个姑娘说他是她心中的英雄。
她仰慕他。
可他又何德何能?
邬喜来见状,叹了口气,“殿下,今日宋大人买梅子,遇见了薛姑娘……”
萧北冥抬头,墨色的眼眸终于浮起一丝波澜。
“薛姑娘说,她很担心你。”
萧北冥微微有些怔愣,不知为何,他觉得胸腔有些酸涩,又有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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