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历史还是现在,入秦的卫鞅,原来都是孤独的。
秦昭长舒一口气,她望望天,踱步到卫鞅身边,出其不意地伸出右手,猛地拍向了他的后背。泰山蹦于前而色不改的卫客卿,难得被女子一掌拍得踉跄魂惊。
“别想太多,鞅,什么叫‘宏愿未展’?我强秦计划里的哪件事没做成呢?”秦昭咧嘴笑道,“你还不如多多畅想下,没有我在,没人和你抬杠,是件多么愉悦的好事——”
“不是好事,我从未因与你争论而恼怒厌烦过!”卫鞅迅速回驳她,“昭这样离去,就不怕鞅一人专断独行,将秦国搅得面目全非?”
“不怕,我信你,秦国上下,我最信你不会作践我的心血——把我手上的事交于鞅手中,是最令人安心的决定——朝政有鞅把关,断无偏离之危。”
很难说清这种体验是什么。为鞅看着秦昭无比真挚的笑,忽然无法理解她一切行为的根由。他不能理解她构建了理想的完美路径却又中途改道,不能理解她比任何人都无私的学识传授,不能理解明明打破世俗的束缚身居高位后又再次俯身放弃荣耀。
经历颇多的青年,第一次无法将她和曾经相遇过的万千众生联系在一起:秦昭是个怪异的人,那种怪异却又十分和谐地在她身上完成了人的统一。
或许,这一切都和教授出秦昭的神秘人物有关,和她口中那一派恰似孩童玩笑般的“种花家”有关。
不去过多探寻友人的秘密,需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自然能够有拨云见月的那天。
卫鞅微微颔首。
他不是孙膑或是桑冉,他和秦昭之间并不存在惊心动魄的、以性命相交的过去……但他应该也能算的上秦昭的“友人”——能被无条件信任的同行者,他们之间或许有着不被怀疑的未来。
卫鞅拢起双袖,侧目轻语:“临别之际,昭可还有什么心愿?一并说出,鞅或可满足于你。”
秦昭几乎想都没想,张口便答:“鞅对我笑笑吧——如同我们初遇时那样,如何?”
青年瞠目呆滞片刻,未几,他抬起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唇齿间清朗的笑声。
“那昭昭可要备好奇珍异宝,有些东西可是千乘之国的财力都见不到的。”
风起得正好,秦昭抬头便见卫鞅藏在玄色衣衫下纵容的笑。他似乎顷刻间褪去了束缚的枷锁,白衣的卫士子又跃然眼前。
转瞬即逝,的确是无比珍贵的景象。
卫鞅入秦一生无怨无悔,对这类心思周密不透针的人而言,秦昭能做的不多,只能希望能将他成就伟业减负的担子减轻些。
“新国都的布局图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鞅心中的计划,记得把我家房舍连着先生和桑桑的一起划去块好地。唉,对了,你可要做好环卫消杀管理,公厕务必规划合理,不行我后面给你寄点图纸手稿,啊,排泄物还能用来堆肥,循环利用了属于是!”
“……我为卿送别,昭确定要与我谈及如此‘有味’的话题?”卫鞅藏在袖中的手指隐隐蜷缩。虽对某人煞风景的行为他已经见怪不怪,此时此刻,他依旧会有微妙的、不该来送人的悔意。
迎接他的又是一顿豪爽的捶背——毕竟此时再不“揍”卫鞅,秦昭可逮不着更好的时机了。
“那咱谈谈女官选拔培育制度?我手下有规培几位试点的女官,她们的文书整理校验工作可出色了。”
“昭昭,请不要给我增加额外的工作。”
“真是稀奇,鞅还会怕额外的工作?能者多劳嘛,你办事我放心——”
“秦昭,何时行焉?速离。”
“卫鞅,欲友尽乎?覆船!”
那一天,出秦王宫的路似乎很长,长到似乎久走不尽。
那一天,宫门隔开了两个人,一个人头也不回地挥手告别,另一个人驻足目送了友人很远。
君子挚交,不必时时同行。
即使分属两道,亦是同路相伴。
*
“搭箭,引弓,放!”
咻——
箭矢离弦划出破空之声,眨眼间,箭靶传来命中的闷响。
这只秦箭牢牢钉在鲜红的中心上。
围绕着中心的红点,它是第十支命中的箭。
指上还留有箭支尾羽和惊弦的触感,秦昭放下弓,转动拇指上的扳指,回味着方才拉弓放箭的细节。
长久的练习后,她终于对打靶的结果感到满意。
“嘹咂咧,我的阿昭,你射箭的本事咋就越来越俊了?”
玄衣女子风火地跑过来,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后晃动。她豪爽地拍着秦昭的肩,脸上的兴奋劲跟她衣襟上的红纹一般瞩目,周身的喜悦连腰间坠着的两只玉玄鸟都碰撞出歌来。
“谁能想到呢,你刚来的时候还只能捏着箭拉长弓,脱靶就跟喝水一样——你现在都能用我的角弓次次命中最远的靶了!人和人还真就不一样。阿昭啊,你到底咋长的?”
女子不信邪,围着秦昭上下左右拉拉扯扯地仔细打量。秦昭也忘了这是第几次,只能无奈地纵容她直到她消停。
“阿姝,我只是比一般人更能记住成功的感觉,并把它复制出来。”
记忆的馈赠不远远只作用于头脑,只要完美达成一次,秦昭的身体就能顺着记忆,一点点把它复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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