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也只是嘴上逗弄两句,见她确实害怕,自不会总在她的痛处上反复,略一沉吟,转话其他。
“阿归可还记得,昨天晚上都说了些什么?”
时归沉默了一会儿l,这才小幅度点了点头。
而时序则变了一个姿势,看上去不复昨晚的放松。
他说道:“我记得阿归说,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一本书,而这本书的主角就是你曾救助过的祁相夷,还有我,乃是与祁相夷作对最严重的……反派。”
他将最后两个字在嘴里绕了好几遍,不得不承认,这个词语描绘得实在精准极了。
昨晚时归哭着说:“阿爹明明那样好,或许偶尔会苛刻了些,可怎么会残害忠良呢?阿爹之前还救过无辜的大臣,跟书里的一点都不一样……”
与时归的盲目维护不同,时序对自己的秉性更为清楚一些,他虽没见过时归所说的那本书,但只从她的寥寥数语中,就领悟了书中掌印一切行径的缘由。
——那本书里的掌印与他可不一样。
书里的掌印孑然一身,既无亲眷,又无友人,看似位高权重,实际寂寥孤独,经历惨无人道的宫刑后,无人能排解他的苦痛,也无人能转移他的注意,经年压抑下,心性还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没有在乎的人,也没有在乎的事,又常受人轻视,这般情况下,只是玩弄权势,而没有做出什么通敌叛国的大罪,或许已经是他在隐忍克制了。
不像时序,虽同样早年遭难,又丧父丧母丧妻,可他有一个视如珍宝的女儿l,越珍视,越小心,越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无论是来自世人的,还是来自后世的。
时序可以受人唾弃,也可以遗臭万年,可他不能接受女儿l受他的牵连,为百姓所不齿,更不能接受百年之后,史书上于她的描述,乃是奸宦之女。
哪怕只是为了女儿l,他也要避免恶贯满盈,更甚至适时出手救下一些人,博得他们的感激。
昨晚时归说:“……掌印得知曾有一女后,便抛下了京中的一切,不顾正在风口浪尖,直接寻了过去,然等真正寻到了,只余乱葬岗的一堆枯骨。”
“等掌印处理完女儿l的尸骨后,京城事态便完全失控了,饶是掌印权势滔天,也难以扭转困局,终败于主角之手,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时序如今再想,反觉得书中掌印落败,并不一定是因为主角等人的连诀弹劾,而是因他见了女儿l尸骨,回顾半生,再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心气。
权势于他,不过消磨无聊时光的一种手段,可有可无,着实没什么好在意的。
妻女皆无,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便有了他回京后的束手就擒,眼睁睁看着司礼监倒台,而他与手下一众爪牙,也消于世间。
这诸多想法,时序并不会说给时归听。
他只是有些好奇:“阿归如何就能保证,你所谓书中的剧情,就一定会发生呢?”
“因为,已经有很多事情都发生过了。”
时归说:“像大公主远嫁北地,像我十三岁时流落富商之手的劫难,前面改变了那么多,但还是发生了。”
“不过也有不同。”
时归将她这些年探得的认知一一说给阿爹听,与赵思钰的供词串联在一起,彻底打消了时序的最后一丝疑虑。
时序仰面感慨:“大千世界,果真是无奇不有。”
穿越,重生。
但凡不是时归说,他绝对不会相信。
既然赵思钰和时归都说了有关未来的事,又在很大程度上有着重叠,那时序就不得不提起重视了。
昨晚时归情绪不好,讲的故事也是断断续续,更多的视角还是落在她自己和阿爹身上,对朝中的变化倒是少有提及,还是会影响到阿爹的事件。
现在两人的情绪都稳定了下来,接下来便由时序引导着,叫她重新顺了一遍时间线,又记了几个重大事件发生的时间节点,虽不一定与时序有关,但也能作为他印证故事真假的凭证和依据。
这个时候,就难免会提及到祁相夷了。
提到祁相夷,父女俩难得有了分歧。
时序说:“其实我是觉得,祁相夷此人,杀了最好,人都没了,哪还有以后的首辅,如此便能一劳永逸。”
“可是,他也不是坏人呀……”时归嘀嘀咕咕道,“赵思钰就是一个小人、恶人!稍微有了一点权力,就肆意压榨下面的人,最后还要倒打一耙,自私自利至极,这样的坏人才该杀,省得留他日后作恶了。”
“可相夷……我是说祁相夷,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除了会与阿爹作对以外,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百姓,都无可指摘,他心有公正,为人也正派,罪不至死的。”
“而且我之前还救过他,有没有可能,日后他看在救命之恩上,就不再与阿爹作对了呢?”
祁相夷与赵思钰,都与时序处在对立面,赵思钰是该杀该死,可祁相夷就变成好人好官了。
虽然时归肯定说过,她对祁相夷没有超脱男女的心思,可自她遇见对方后,无一句不是维护。
时序面色难辨,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阿归对那祁相夷……当真没有心思?”
“哈?”时归眨了眨眼,回神后瞬间羞愤,“阿爹!我们在说正事呢!你又胡乱说什么!”
“我跟祁相夷没有关系,一丁点儿l也没有!”说着,她双臂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皱着脸,不恰当比喻道,“我就是跟、就是跟……就是跟太子殿下有什么,也不可能跟祁相夷有什么的!”
时序:“……”
他的音调不可抑制地变了:“跟太子有什么——”
时归:“……”
她累了。
她一跃上前,捧住阿爹的脑袋左右晃了晃,一边晃一边愤愤道:“阿爹总说我脑子进了水,我看阿爹才是脑子进了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话是如此,时序却无法放松警惕。
他甚至有了与时归彻夜畅谈的打算,一定要细细告诫她,跟认识不久的男人有牵扯,是没什么好结果的。
跟皇室的男人有牵扯,那更是没什么好下场。
咱就说,家里有钱有势,养几个好拿捏的面首不好吗?颜色又好看,还会哄人开心。
不比那什么祁相夷、太子好上千百倍。
一时间,时序面色变化不定,勉强忍住嘴上没说,可心里已经有了成算,暗暗决定,一会儿l就去准备着。
因有了这个意外,两人也忘了刚刚说到哪里。
时序说:“待我再去审问赵思钰一回,随后拿回供词来,阿归再对照着瞧瞧,看看哪里还有出入。”
“至于其他的,阿归不也说了,那些事发生还要有好几年时间,并不急于一时。”
“再不济了,我既已清楚作恶的下场,之后行事肯定会更加小心谨慎些,不给旁人弹劾的机会。”
时归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等阿爹也变成人人称道的好官了,那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弹劾了,正相反,阿爹该受人敬仰才是。”
时序:“……”
他总觉得,女儿l对他是有什么误解。
好官……这个词语,还能与他扯上关系吗?时序甩了甩头,将那些莫名的思绪散出去。
新年第一天,时序也不得清闲。
赵思钰已经被审讯过一次,该吐露的基本吐露得差不多了,再一次审问,也不过是与他确认些细节。
又因涉及到日后之事,整个审讯过程,只时序一人在场,那各式各样的刑具,也全要由他操手。
赵思钰昏了一次又一次,审到最后,连冰凉的盐水也无法让他醒来,站在他身前的时序已沾了一身血腥,眉目含煞,一身的冷然煞意。
在确定赵思钰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事后,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刑具,看也不看他一眼,拿起桌上的宗卷就往外走,出门看见守在门口的时一时一后,面无表情吩咐一句:“杀。”
时一时一不会多问一句,转身就入了牢狱。
等他们再出来时,手上则多了一具逐渐变冷的尸体,尸体遭了重刑,面容皆毁,浑身再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偏他已无亲眷在世,就是离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不过是京郊的乱葬岗中,再多一具无人认领的烂肉。
要说与阿爹说开,对于时归实在是好处多多。
旁的不说,只在人手调动和信息搜集上,时序就比她高出一大截去,好多她费尽心思才能得知的消息,于时序不过张口问一句的事。
而事关日后的大事,她也终于有了一个能商量的人。
甚至她再也不需要自己想办法、拿主意,只要点出她觉得重要的时间来,阿爹自会摆平一切。
时序跟她说:“往后的日子里,阿归只要快快乐乐就好,余下的事,都有阿爹在呢。”
不知怎的,时归鼻尖一涩,好不容易才压下去。
除了这些以外,对于祁相夷的应对方法,两人争论许久后,终于勉强达成了一致。
时序将派出暗卫,此后常伴祁相夷左右,监控他的一切行为,但有不对,就直接将人拿回来。
时归则道:“那只是监视哦!若祁相夷只是正常做事正常参加科考,阿爹不能阻拦,也不能给他使绊子。”
“可以。”
几日后,从北疆遣返回的威武镖局的人也抵达京城,因涉及北地,也算与剧情有关,时序就接手了过来。
时归正愁不知怎么处理,闻言顿是大喜。
“那我给茵姐姐防身的工巧还要送吗?”
“送吧。”时序思考片刻,“尽快备齐,等年关过了我就点人过去一趟,连着你那些东西一起带上。”
“这么快!”时归惊呼,又很快说,“我知道了,我这便去找师傅们催一催,阿爹千万等我!”
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时序摩挲着座椅把手。
想到年前探子来报,信中提及,独孤部落发生政变,多亏摄政王及时赶回,方没有出现大差错,但族人不知晓的是,幼王在政变中受惊,自醒后就失了神志,从此言行彻底如同痴儿l,再无独立行走的能力。
此消息传回,则是周兰茵请求朝中援助,她想保住幼王手中仅存的一些权力,以王后身份接手。
且不说从摄政王手中夺权的难度,仅是她想以王后之身插手族务,便注定困难重重。
皇帝见信后直呼不可能,第一反应就是想法让周兰茵打消这一念头,而同在场的时序与太子皆未应答。
虽不知太子是何打算,但经过与时归的交谈,时序已经准备给周兰茵派些得力人手,加之在北疆行监军之职的时五时六,必要之时,直接暗杀摄政王,以强硬兵力,直接接管整个独孤部落,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这就是下下之策了。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又是一年过去。
京南林宅的一间小院里,正值晌午,婢女们正靠在门口小憩,屋里同样寂静无声。
没人知晓京南何时多了一座姓林的宅子,就像也没人知晓,如何大周多了一户姓林的富商。
此林姓富商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可这并妨碍其在大周的商业版图上闯出一片天地,从南到北,从草原到海上,从京城到小镇,皆有林氏的身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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