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之后阿爹就不用再离京了,不管再怎么忙,必然能保证每天跟阿归见一面,多晚都会回家的。”
时归噘着嘴,并不言语。
她把着时序的双臂又往上攀了一点,将下巴磕在他肩上。
时序摸不清宝贝女儿l的想法,可任他再怎么说出花来,也改变不了他继续早出晚归的事实,这种时候,往往是多说多错,不说最好。
马车上,时归仍是黏在阿爹身上。
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趴着,明亮的眸子里含着点未消去的水花,乖顺可人,叫人愈发心软。
时序几次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声叹一口气,将掌心扣在时归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
不知不觉中,马车驶入了时府所在的街上。
时序刚跟时归说了两句话,就听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大人,前面好像有人拦路,可要绕过去?”
时序嘴角瞬间落了下去,不冷不热道:“绕。”
“是。”车夫高高扬起马鞭,驱赶着马儿l绕开前面的人群。当马车从人群侧面驶过的时候,那些人还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直至马车驶出去好远,才听有人惊呼一声:“那不就是时狗的马车!”
“什么——那还不赶紧追!”
一群老少汉子拖着疲惫的身躯,一刻不敢停地追在马车后,又因双脚跑不过四条腿,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中。
最开始说话的男人懊恼地砸向自己的脑袋:“都怪我,要是我多注意些就好了,这次没能把时狗的车拦下,下次可就更难了!”
“要不然……我们直接去时府吧。”
“时府内外皆有护卫把守,我们便是去了又怎样?”
“怕什么!古有谏臣撞柱死谏,今日我就一头撞死在时府的大门上,我就不信这样还逼不出他来!今日我等若不能从时狗手下将祖父救出来,来日照样逃不过一死,你们怕,我不怕!”
“说得对!早死晚死都是死,何不拼上一回!”
众人士气被鼓动起来,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结伴往时府走去,皆是一脸的大义凛然、不畏生死。
殊不知,他们能想到逼死的法子,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
赶车的车夫绕开了一波人,却无法将堵在府门前的人绕过。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数尺外,不等车夫开口禀报,守在门口的人们已经发现了他们。
为首的几人双目赤红,只瞬息就攥紧了拳头,凭借仅存的理智遏止住内心的冲动。
“敢问,可是掌印车驾!”
时序听出两分不对,按着时归想往外张望的动作,隔着车帘反问:“来者何人?”
“小人永定侯府四子,萧杰,携家眷前来拜访,还请掌印屈尊一见。”
只听见萧杰的来历,时序就知道他的目的了,面上不悦顿显。
他冷硬道:“萧公子若为永定侯而来,便可先行离去了,咱家回京不久,对朝上局势尚不了解,永定侯若被牵连,也非咱家出手,萧公子找错人了。”
“可老爷就是被你们司礼监抓去的!”一道凄厉的女声破空响起,惊得时归一颤。
时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低声安抚一句:“没事,别怕。”
不等时序发火,外面的萧杰先怒斥一声:“住口!怎么跟掌印说话的!”
哪怕他自己也是恨不得扒了时序的皮,可既然求到了人家头上,他心底再是屈辱不忿,也只能忍下:“还请掌印赏脸。”
就在时序的耐心即将耗尽,准备命车夫直接冲过去时,却听车夫忽然紧张起来:“大人,东面好像又有人来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不久,前不久欲拦车的那一拨人就赶了上来。
在看见时府外还有旁人后,双方面上都闪过一抹惊讶,转念想到自己的目的,也顾不得追究旁人,只将眼睛彻底黏在马车上。
就在两拨人蠢蠢欲动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车帘上,时序俯身而出,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先将时归抱了出来。
而这时,时归也看清车外的人了。
因双方站位的问题,很容易就能看出他们分属不同派系,一方都是男子,一方男女皆有,前者衣着凌乱,后者尚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唯一相同的,便是望向时序的情绪。
——半月前,朝廷出现贪污大案。
此案从一上京告御状的老农展开,老农状告当地县令贪赃枉法、吞占农田,当地百姓多次上告上级,皆无功而返,甚至告状的人也因各种意外死在回家路上。
老农膝下只有一个女儿l,生的清秀貌美,正值豆蔻年华,不料上街时被县令之子看上,强抢回家不止,又与同伴将其凌|虐至死,老农发妻受不了打击,紧随女儿l而去,余下老农打理了妻女后事,实在吞不下这口气,变卖了全部家当,一路找到京城来。
依着老农的供词,此事只算寻常小案,涉及的只有外地两个县令,将这两个县令处置了也就结束了。
最开始谁也没把老农的状纸当一回事,谁知待吏部和刑部官员抵达当地后,竟顺藤摸瓜,一路查到当地大员上。
也正是因为官官相隐、官官相庇,才使得那两个县令一直作威作福,目无法纪。
县令搜刮民脂民膏,每年上贡给上级的银两足有数十万,偏偏查到上级家中,银两的数目根本对不上。
负责调查的官员当即意识到不对,唯恐开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就此打住,只管将查到的上禀圣上,紧跟着就称病告假。
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发展还不算出格。
涉案的两地郡守被调回京城,暂押刑部,剩余事宜则被转交给司礼监督办。
按理说司礼监并无查案权利,但这些年里,随着司礼监坐大,好多本不属于他们的事务也渐渐被他们接手,连皇帝都没说什么,余下臣子更是难以置喙了。
眼看着司礼监出手,朝廷百官才觉出几分紧张来,果然不出三日,满朝动荡。
司礼监派出上百甲兵,由两位秉笔太监亲自带队,轻易找出两位郡守背后之人,又依着之后线索,一连捉拿几十京官。
其中不乏公爵之后,更有一位亲王之子,手里多多少少都受过贪银。
这些人一部分被关在刑部,一部分则送往司礼监大牢,若是前者还好,最多只是受些皮肉之苦,若家里打点好了,关上一阵子就被放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但若进了司礼监,别管你之前是多大的官,不被扒掉一层皮是不可能的,除非是那绝绝对对的清白之人,不然必逃不过罪罚。
而能让司礼监单独收押的,又岂会有无辜纯良之辈。
前后不过两日,司礼监内就死了数十人,有看不过眼的臣子上奏,偏不等他陈述司礼监罪责,先被皇帝丢下的卷案砸了个头晕眼花,低头一看,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这些年来涉事两郡流通的赃银。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谁也不敢说话了。
单是兜兜转转进献给京城守备的,就有十万余两,能养得起整个京畿大营了。
胆大包天至此,岂有不查到底的道理?
有了皇帝的支持,司礼监审案更是无所顾忌,几日下来,被抓进去的人死了差不多一半,司礼监大牢顶空常有乌鸦徘徊。
也是出于此,才有了“掌印又大开杀戒了”的说法。
前几日时序亲赴涉案两郡,一路快刀斩乱麻,捉拿人数足有三百人,这还不包括他们的家眷。
时序赶着回京,那三百人就由时一和时一负责押解回来。
而他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里,时三和时四也没闲着,像那永定侯,就是三日前被带走的,直接关到了司礼监去。
还有新来的这一拨人——
之前叫嚷着要以死相逼的那人站出来,强忍心头愤恨:“小人乃翰林院学士宋泊简之孙,祖父于五日前被司礼监甲兵带走,至今杳无音讯。”
“可怜我祖父年老体衰,专心为朝廷编书,不知犯了什么忌讳,惹得掌印不悦,还求掌印看在祖父年迈的份上,高抬贵手。”
“小人愿代亲受过,以泄掌印|心头之恨,只求掌印放我祖父一条生路!”
说完他屈膝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若只看他的行为,无疑是谦卑恭谨的,可再听他的话,每一句都在指责——
你司礼监掌印就是不明是非、不辩黑白,就是在以权谋私、暗泄私愤!
再看另一拨人,虽没张口应和,但看表情显然也是极为赞同的。
时序对于他的隐喻毫不动容,若非是回府的路被他们堵住了,他早离开了。
但时归被他稳稳地抱在怀里,隐约听出点不对来,等她再一次琢磨,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嘴角溢出几分不高兴。
——怎么又有人骂她爹!
她下意识环紧阿爹的脖颈,有心替他反驳两句,可一抬头,又被对面乌泱泱的人脑袋吓回去,嘴上一时踌躇。
这时,就听时序淡淡开口:“说完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抬眸挑衅道:“咱家若说不放,你又能耐咱家如何?”
“咱家还当今儿l是什么好日子,能叫府上来这么多人,原来都是些没事找事的,倒把咱家这私宅当成游赏之地了。”
他无视对面众人难堪的脸上,不紧不慢道:“依你们之言,那什么宋泊简,还有那什么永定侯,必然是被误抓的大贤臣了。”
“既然你们口口声声是咱家蓄意报复,何不找陛下说理去?倘你们嘴里的人当真清白,陛下又信了你们的说辞,有陛下下令,咱家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你们放着陛下不去找,莫名其妙追到咱家府上,还真当咱家好说话了啊……”
他感叹一声,前一瞬还好声好气的,下一瞬就骤然变了脸色:“咱家看你们是瞎了眼了!还不来人——”
一声令下,只见空荡荡的时府牌匾下凭空出现数十人,他们皆是一身黑色劲装,手持利刃,双目炯然,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他背后也出现两人。
时归第一眼就认出——
是空青和竹月!阿爹找给她的暗卫!
“是你们自己离开,还是等着咱家请?”
萧家人和宋家人大惊,萧杰后退半步,还想再说什么。
可那宋泊简的孙子早存了逼迫之心,狠狠一咬槽牙:“你——时狗!”
此话一出,众人愈是惊恐。
“你既冥顽不灵,我便以死明志,以我卑贱之血,替我祖父鸣冤!”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摔下头顶发冠,反身冲着门口的石狮冲去。
“小轩——”
“不要!”
“砰——”
伴随着诸多嘈杂的声音,时归眼前蓦然多了一只手,她的耳边同时响起:“别看。”透过手指间的缝隙,她眼前恍惚浮现一抹血色。
时序目露冷光:“看来大家今天都不想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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