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他确是想靠认亲谋一笔横财的,只是这一路走来,与家乡截然不同的繁华景象让他看花了眼,也不觉生了怯,越往京城走,他越意识到寻亲的艰难。
听说那京城的全是贵人,他一个连县令都没见过的庄稼汉,便是进了京又如何,只怕还不等寻到人,先被京城随处可见的贵人处置了。
这眼打眼离京城只剩最后几步,他的退却之意越发强烈,如今更是想直接撂担子不干了。
光是不干还不行,就说他这些日子搭在小赔钱货身上的钱,总要讨回来。
正巧他碰见一个卖女儿的,一双双生姐妹卖了足足二十两银子,让他心痒难耐,当场跟花楼的妈妈聊起来,又引对方来客栈看人。
他都想好了,要是能把时归高价卖出去,这京城里的贵亲,不寻也罢!
只是陈妈妈开的价钱实在低于他的预期,两人没谈拢,这才耽搁了去。
时归说:“就是这些了,我怕记不住,求舅舅帮我记一记,后面我努力不生病,不拖舅舅后腿,等到了京城,我再努力找阿爹,好叫阿爹报答舅舅!”
猝不及防冒出一个约定的地点来,杨元兴半信半疑。
只转念一想,从江南到京城这一路,两三个月他都走了,也不差最后几天。
到时能寻到人最好,若是寻不到,他再卖掉时归也不迟。
瞬息间,杨元兴打定主意:“那成,等我一会儿出去打听打听,赶明儿一早就出发,争取尽快到京城找你爹去。”
说完,他把脚从木盆里抬起来,草草擦净,稍微收拾了一番,披上棉袄就要出门。
临走前他难得好心,丢给时归两个铜板:“你在客栈待好,若是饿了就找小二买个馒头,剩下的等我回来再说。”
时归得了准话,乖乖点头:“我知道了,舅舅。”
待杨元兴离开,时归却是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她大口大口喘息着,这才发现自己已生了一背的冷汗。
好在连蒙带骗的,总算叫对方暂时消了买卖的念头。
第3章
待杨元兴回来,已是晌午之后。
他带着满脸兴奋进门,头一回对时归和颜悦色:“你且把你昨晚的梦跟我仔细说一说,任何细节都不要落下,还有你娘死前交待你的,全都告诉我。”
“……好。”
真真假假,时归只挑着杨元兴喜欢的听,将他的功劳夸得无限大,又言之凿凿道:“娘亲说是城西,那阿爹一准会在城西等着我们。”
“好好好,最好真是在城西,也不枉费我这一路的辛苦,若不然……”杨元兴没说完,只眼中闪过的寒光叫人不寒而栗。
就这样又在客栈休整了半日,转天大早,舅甥两个不等天亮就赶到城北,只等城门一开,做了那第一批出城的人。
因着那天夜里的事,时归心存警惕,之后一路多数时间保持着清醒,就是夜里也不敢睡死,唯恐睁眼被卖去烟花之地。
只是她旧疾缠绵甚久,身子到底单薄了些,又是连着赶了四五日路,到后头免不了精力不济,硬撑着跟在杨元兴身后,实则神思早是混沌了。
直到二人抵达京城,随其余入京的百姓被拦在城门口。
杨元兴顶着寒风苦等半日,嘴上心里骂了无数遍,转身时一个不小心,一胳膊顶在时归脑袋上,直将她撞了个跟头。
杨元兴却只是斜眼看了看,双手揣进袖口里,缩头缩脑地往前走了一步。
后面的妇人本不欲多管闲事,只看时归半天爬不起来,前头的男人又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想到自己年岁相当的女儿,一时不忍,弯腰扶了一把。
妇人低头一看,被时归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再摸一摸她露在外面的手,又是冻疮又是裂口:“哎呦可怜见的……”
她忙回身,从丈夫那里要来暖手的汤婆子,不由分说塞进时归怀里。
时归手上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下意识将汤婆子抓紧,好半晌才抬起头,细细说了一声:“谢谢……”
不等妇人回应,城门忽然涌出一队重甲兵士,面容肃整,策马而过。
排队等着检查的百姓匆忙让路,仍是被扬尘扑了满身,外地来的不知情况,一些总在京城内外来往的偏是面露惊绞。
重甲兵来去皆疾,只留下无数议论。
“这莫不是……”
“可不正是司礼监的甲兵!”
此话一出,众人面上骇色愈深,有那胆子小的索性直接闭了嘴,又怕说了不该说的惹祸上身,掩面往旁边躲去。
几个特殊字眼钻进时归耳中,叫她猛一激灵,不觉侧目看去。
便是杨元兴都好奇地左右打听:“兄台可识得那些贵人?我从外地来,尚不识人,还请兄台赐教一二,也省得冲撞了贵人……”
有人不理会他,自然也有那好事的。
“那你可是问对了!若说这京城里最不能冲撞的,当属司礼监诸列!”
杨元兴暗叹一声:“可是刚刚骑马的那些人?兄台可否能多说两句?”
时归赶忙上前两步,唯恐听漏了只言片语。
“说起这司礼监,不得不提的便是那位掌印大人,莫看其宦官出身,如今备受器重,手握重权,又有甲兵调遣,上至朝廷大案,下至家宅阴私,只要是这位大人想知道的,便没有能藏住的,一句话就能把人祖宗八代查出来!”
“可不止这些!听闻司礼监掌印手持天子剑,掌先斩后奏之权,上斩诸侯下诛庶民,虽无品阶,可就是首宰见了他也要以礼相待……”
“还有还有——”
哪怕早知晓掌印是个不得了的,猛从旁人口中听闻,时归还是暗暗咋舌。
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你们说的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该记在心里的,应是敬畏戒备,若有朝一日真见了这人,我只劝你们能躲多远躲多远。”
“此话怎讲?”
“呵。”那人冷笑一声,“你们难道不知,与其赫赫威名相对应的,乃其狠厉手段?只说去年一年里,司礼监就抓了上千人,且不说有没有损伤,只活着出来的,尚不足双数,敢问剩下的都去哪了?”
“说什么代天执法,只怕是以权谋私,暗泄私恨罢了!奸佞之辈,早晚有受制裁的时候!”
话音一落,周围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有那心直口快的,失声说道:“你不要命了!你你、你不想活莫要牵连我等,呸呸呸,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说着,男人快步远离此地,看他离开的方向,那是连城门都不打算进了。
在其之后,另有七八人有了相同举动。
反是最初直言不讳的人梗着脖子:“说便说了,大不了一死!”说完,他挺直胸脊,拨开挡路的人,顾自走向城门。
其余人面面相觑,或是不相信,或是心有顾忌,终是三三两两地散开。
杨元兴听得囫囵,虽也对这素未谋面的司礼监掌印生了畏惧,却并不觉得会与之有所交集,只当听了个热闹,砸么砸么嘴,赶紧跟上检查的队伍。
时归早有心理准备,要说害怕自然是有,但也不算意外。
她晃晃脑袋叫自己清醒些,最后抓了抓手里的汤婆子,回头将其还给好心妇人,又郑重道了谢,这才追上杨元兴去。
京城重地,城门检查容不得半点差错,这也是检查队伍始终缓慢的缘由。
时归他们是辰时到的,前前后后等了足有三个时辰,连杨元兴手脚都有些僵木,好险赶在天黑前排到他们。
检查的士兵仔细看过他们的路引,又详细盘问了入京的目的种种,连带着杨家家在何地、人口几何,事无巨细,全记录在册子上。
等他们查过杨元兴和时归身上都没有禁物,这才分给他们一支竹签,用作之后半月里京中行走的凭证,若是半月后他们还要在京城逗留,便要去衙门检阅,其间无数要准备的东西暂且不提。
眼下两人终于入城,才一进去就被道路两侧的商贩拦了去路。
好在这些商贩知道钱是在大人身上,只簇拥在杨元兴身边,时归被远远落在后面,一时无人问津。
时归始终注意着杨元兴的动向,见他没工夫注意这边,手心不觉攥紧,在看见他被拉去看东西时,缓缓吐出一口气。
下一刻,她埋头窜进人群中,奔着与杨元兴完全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
为了从杨元兴身边逃离,时归用了全身的气力,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追赶,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直至她浑身失力,这才一头栽倒进巷子里。
长时间的奔跑下,时归呼吸急促,整张脸胀红,浑身泛着不正常的热度。
但当她环顾四周,确定周围完全没有了杨元兴的身影后,她还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数日来最轻松的一个笑。
成功了!
从杨元兴身边逃离,再不用担心被发卖了去。
时归原先还不知如何甩开对方,哪成想一进城就给了她机会。
哪怕仍是前途未卜,她还是高兴得不行,放任自己瘫软在地上,慢慢等待手脚恢复知觉,再撑着墙面站起来。
时归搓了搓脸颊,看着嘴里呼出的白雾在眼前凝聚又消散,向着巷子外踏出一步,眼前豁然开朗。
时值傍晚,街上行人较白日少了许多,沿街商贩也收拾起摊位来。
时归跟着杨元兴走了这么些时日,经过的大城小城多是在走马观花,杨元兴便是有千百般不好,但这一路的行程也确实全是他来规划的。
如今时归孤身一人,又要防着不怀好意的人,又要自行辨别方向。
她虽勉强能分出东西南北来,但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她只是依稀记得,掌印的住处有两个,一个是官家分给他办公休憩的衙门,位于司礼监衙门旁边,日夜有人把手。
另一则是他自己置办的私宅,也就是城西的那处。
且不说时归根本不知道城西的掌印私宅是哪个,便是误打误撞找过去了,按照书中的说法,掌印大多时候都歇在衙门里,一月也不一定回家一趟。
时归站在大街正中央,眼中闪过一抹茫然。
但她还是很快回过神,不管能不能碰上,好歹也要先找过去。
不然她一个小孩子,面对坏人毫无自保之力不说,就是这寒冬腊月里,宿在外面也是能要人命的。
打定主意后,时归只能去找路人问询,奈何她说的地方太过宽泛,一连问了四五人也没能有个准确答案。
倒是她单独一个小姑娘走在大街上,引了不少人注意。
又一次问询无果后,时归停下脚步,她敏锐地察觉到四周的打量,心里暗道不好,手心也冒出一点冷汗来。
她四下看了看,最后奔着一间茶点铺子跑去,而后扒着门头,礼貌向里面打扫的小二询问:“请问阿兄知道如何去城西吗?就是有贵人宅子的地方。”
小二听见声音愣了一下,半天才看见脚边的小人。
他挠了挠头:“你问的……这贵人的宅子哪是我们能知道的,不过你要说城西,只管顺着这条街往西走,走到尽头再左拐,继续往西再左拐,过了玄武大街就是城西范属了……你是谁家的小孩?只你自己在吗?”
时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将前面的指路记在心里,大声道谢后,不过转眼便消失在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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