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戈莫名有些心虚,接不上话,干咳了声道:“…应该也没有瘦很多,我回去称称看。”
夏梨看着她叹了口气,问:“我能帮你什么吗?”
弋戈想了想,还是确定性地问:“你都知道了吗?”
“不知道。”夏梨很直接,“但我听范阳说,你好几天没去学校,家里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弋戈没接话。
“你放心,他也是从蒋寒衣那里猜来的,蒋寒衣肯定不会乱说你的事。”夏梨忽然又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句。
弋戈看她解释得认真,忽然心里空茫茫的,摆了摆手。既然夏梨已经这样直接坦诚,她也开门见山地问:“我的狗出了点意外去世了,我这几天有点睡不着。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治失眠的方法?我记得你上次和我说你也失眠过的。”
夏梨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考,两分钟后才抬头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去看看心理医生?”
弋戈顿了一下,摇摇头,“我只是睡不着。”
“睡不着也是……”
弋戈打断她,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没有什么心理问题需要纾解。我只是经历了意外,情绪上有点波动,这原理应该就像跳完伞蹦完极的人肾上腺素飙升太亢奋了一样吧,所以稍微有点失眠。”
夏梨显然不信她这套貌似有理实则狗屁不通的类比。
弋戈又说:“真的,其实要不是快高考了,失眠这问题我也懒得解决,捱几天总会睡着的。现在就剩二十几天了,我怕耽误事。”
夏梨哂笑一声:“原来你也会紧张。”
弋戈轻笑:“谁也不愿意多读一年高三吧。”
弋戈姿态随和,看起来云淡风轻,好像真的只是在谈论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夏梨其实准备了很多话,有她自己想说的,还有之前她的心理医生用来开导她的,现在都堵在胸口,毫无用武之地。
夏梨有一种笃定的直觉,哪怕说出来了,也只会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毫无意义。
夏梨忽然觉得她以前对弋戈的了解太单薄了。她对她的羡慕、佩服和那一点难以抑制的不忿,都是因为她以为弋戈平静、安定、强大,像金庸小说里的绝世高手,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对她产生干扰,她只修炼自己的功。
可现在的弋戈看起来并不是这样。她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无所顾忌、无坚不摧,她只是有个壳。以前她的壳和她长在一起,就像她的皮肤,使她看起来游刃有余。现在,她似乎和她的壳也分离了,而那个真正的她被隔绝在不知何处。
“我吃过药,但是是在看了医生、得到医嘱之后。”夏梨说,“你不去看医生的话,恐怕不能吃。”
弋戈愣了一下,很快又笑,不大在乎的样子,“行吧,那我就再多捱几天,应该问题不大……”
“但我妈当时给我煲过汤,安神的,我感觉也挺管用。”夏梨打断了她,径直说,“我待会儿把那个做法发到你 qq 上吧。”
弋戈看起来有些诧异,愣了一下才说谢谢。
“还有这个,”夏梨又从包里拿出一个 u 盘,“这是我生病的时候听的歌,我感觉都挺助眠的。”
安神汤或许是临时想到,但这个 u 盘却能说明,夏梨听说她失眠,早就准备了一切她所知道的办法。弋戈想到自己刚刚还以为她只是来说几句不痛不痒、冠冕堂皇让她去看心理医生的无用安慰,心里有些愧疚。
她把 u 盘攥在手心里,低声道:“谢谢。”
如果此刻对面坐着的是其他人,江一一、朱潇潇,或者是随便哪个同学,夏梨都会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开导她们,就算是面面相觑也会一直陪她们这么坐着。可这个人是弋戈,夏梨看她稀松平常地拿起奶茶喝了一口,素来擅长的安慰、劝导和陪伴,就通通都不灵光了。
夏梨知道,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她把自己的柠檬水推到弋戈的奶茶边,轻轻与她碰了碰杯,“我预约了图书馆的座位,马上就到时间了,先走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不用客气,我现在很闲的。”
弋戈撇撇嘴,啧声玩笑:“唉,不愧是保送生啊。”
她看着夏梨转身,背影窈窕,忽然叫住她:“哦对了,好像一直没和你正式说过。”
夏梨不解:“什么?”
“恭喜保送,毕业快乐。”弋戈仰头看她,语气郑重而真诚。
奶茶店开在街角,午后太阳偏移,阳光折过屋檐,在白色圆桌上划下一道斜线。弋戈的手搭在桌上,脸上的笑容也被折叠进没有阳光的那半边。
她脸上有淡淡的雀斑,也隐在半明半暗的阳光下。
夏梨脚步顿住,握着帆布包带的一只手紧了紧,又坐回位子上。
“我突然想给你讲个故事。”
“我五年级的时候外婆去世了。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我外婆,所以她走的时候我有点接受不了,葬礼上就哭得很凶……不,不止是哭得凶,应该是说,撒泼、发飙、耍无赖。”
夏梨语气平淡地吐出三个词,弋戈一个也不信。撒泼、发飙、耍无赖?她怎么也想象不到夏梨做这些事。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岁了,人死了是怎么回事、葬礼上应该怎么做,我都晓得,但我就是接受不了。”夏梨说,“我差点把灵堂里的火盆踢翻了,还烧掉自己一截头发。”
弋戈惊诧于“烧自己头发”的夏梨,忘了接话。
“然后葬礼结束,我就被我爸妈狠狠骂了一顿。我从小到大,就挨过那一顿骂,我爸还差点拿皮带要抽我。”夏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在回忆,然后轻笑一声,“我以为他们是要批评我差点烧了灵堂闯大祸,结果他们提都没提那火盆的事,一直在说我‘表现不好’,不得体,没教养。”
弋戈还没太听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表现不好”这四个字尤为刺耳。
“但我现在就特别庆幸,一是还好当时火盆没翻,二是我当时那么痛快、那么不得体地哭了一场。”夏梨自顾自把故事讲完了,没头没尾的,然后冲弋戈笑了笑,“你说在葬礼上,还要求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好好表现’,是不是就挺离谱的?”
弋戈看了她一眼,默默把程度词加重,点头道:“是挺脑残的。”
夏梨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爽朗得惊人,弋戈愣愣地看了好久,费力地分辨面前这人到底还时不时她认识的那个夏梨。
夏梨把柠檬水喝完,冰块还在杯子里晃荡,叮当响。她摇了摇把杯子丢进垃圾桶里,起身道别,“真得走了,图书馆迟到 15 分钟就记我黑名单了。拜拜!”
弋戈讷讷地冲她挥了挥手。
“别忘了,高考完我要去你们桃舟玩的。”夏梨轻轻叩了叩桌子,像在提醒她回神。
直到她走远,弋戈才模糊想起来,上次她们俩在这里的时候,夏梨和她说:“我要是和你一样上了 p 大,找机会去你那玩。”
——现在看,却是夏梨先拿到了门票。
而这个口头约定当时听起来太像是随口应付的客套话,上一次说的弋戈差点就忘了,而这一次,弋戈也没有来得及回答。
*
夏梨刚离开没多久就把安神汤的做法发给了她,回家的时候弋戈顺道在文东街的各种副食品店、中药店和小菜摊买齐了所有食材。
她经过老蒋修车铺,看见那块脏兮兮的木板上多了行小字——“老板要送战友闺女出嫁,顺便去吃草原大烧麦,关门好多天”。
字写得歪歪扭扭,和这话一样,看起来不着调。
弋戈想起蒋寒衣老和她说他这位“人间奇男子”的舅舅。蒋晓声先生当兵很多年,但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无组织无纪律,喜欢飙车,飚不太动了又改行修车。按理来说应该很穷,但又神奇地过得挺滋润,除了经常气得蒋胜男女士恨不得雇打手烧了他的破店之外,算是一个有趣且慈祥的中年大爷。
这位中年大爷还很喜欢银河,曾经高价请求弋戈把银河的大头照卖给他当店里的 logo,还要贴在他爱车的车头上。弋戈此刻很庆幸当时自己婉拒了这不着四六的请求,要不然这会儿她大概会在这块破木板上看到银河的模样——那她要怎么办呢?
汤只喝了两天,加上每天在跑步机上大汗淋漓的两个小时,弋戈很快又重新获得了睡眠。她甚至不知道是该感谢夏梨的“灵丹妙药”,还是她自己的身体。这时候,这副给她带来过许多异样眼光和指指点点的身体显得尤为争气,它健康、强壮、敏于变化、迅速接受调整。在浩瀚题海和充分运动下她的大脑和躯干都高速运转,一到晚上,她就像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疲倦,瘫在床上贪婪地攫取睡眠。
离高考还剩两周的时候,弋戈准备回学校。
因为不用遛狗,她多睡了半个小时,慢悠悠喝完了王鹤玲早起煮的美龄粥,吃了两个虾饺,精神很足地出了门。
中心花园里停着一辆她很眼熟的自行车,蒋寒衣站在车前,看见她的时候目光短暂停滞一瞬才笑了笑。
第73章 .盛夏将至
已经初夏,清晨暑气渐渐蒸腾起来。蒋寒衣看着弋戈,她的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有点苍白,身上的校服看起来足足大了两码,裤子却有点短,露出一截骨感的脚踝。她的肩膀、手臂、大腿,全都结实有力,脚踝却是那么细长的一截,看起来不盈一握。
他等了半个多小时,已经出了一背的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走近,只能尴尬地笑着。
反倒是弋戈,怔了半秒之后,冲他回笑,大大方方地走过来。
“等我?”
“嗯。”蒋寒衣这才握住车把朝她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学校?”弋戈自然地问。
“猜的,今天不是周一么。”
“还挺准。”弋戈边给自己的自行车开锁边笑着接话,“那一起去吧,我感觉我再不去老刘能把我活剥。”
见她弯腰开锁,蒋寒衣下意识地伸手拎起她背上巨大的书包,分掉些重量。弋戈察觉到他的动作,笑了下,直起身问:“你看我是不是瘦了?”
蒋寒衣被她问得一愣,想了几秒才点头,“是。”
“都这么说,不过我其实也没瘦很多,昨天刚称了,也有 130 多斤呢。”弋戈把车锁挂在车把上,长腿一跨坐上自行车,“所以啊,就不用担心我连书包都背不住了。”
说着,她脚一蹬骑远了,头也没回催蒋寒衣道:“快点跟上啊,我可不想迟到。”
蒋寒衣骑得很慢,磨磨蹭蹭的,弋戈也没催,跟他并排骑着,优哉游哉地吹初夏的风。
“那个……你知道,叶老师好像被抓了吗?”蒋寒衣忽然开口。
弋戈被这突然的消息震惊,怀疑自己没听清,“谁?叶怀棠?”
“嗯。”蒋寒衣主动解释道,“应该是他,报纸上说的是随城中学老师叶某棠。”
“为什么?”
“报纸上写的是因为私自印发和倒卖盗版书籍,但……”蒋寒衣顿了一下,“但听说不止这个,有别的事,好像还在调查。”
弋戈忽然有了强烈的不祥预感,“…什么事?”
蒋寒衣沉默了几秒,吐出一个词:“诱奸。”
弋戈竟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忽然担心起夏梨,又不敢和蒋寒衣明说,只好拐弯抹角地问:“你怎么知道的?班里传的?”
“嗯,这种事也很难不被知道吧。”蒋寒衣说,“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还上过电视,估计学校里没人不知道。听说是他在随城中学的一个女学生举报的,就是当时那个跳楼被他劝回来的女生。”
听到最后半句,弋戈略微放了心,猜想这事大约和夏梨没什么关系。又想到那年秋游的大巴车上叶怀棠看夏梨的眼神,脸色黑下来,恨恨地道:“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蒋寒衣叹道:“我们都没看出来,范阳还一直拿他当偶像,他都快气死了。”
弋戈被这消息砸得有点懵,但又无法真正去消化和思考。最近几天总是这样,她的身体好像形成一个闭环,再也无法接收新的消息和事物,身体里似乎有无数个自己,围成一个圈,头挨着头、脚跟着脚地打转。
见她不说话,蒋寒衣余光瞥了好几次她的表情,也没再说什么,两人沉默着骑到了学校。
到校门口弋戈才发现今年学校早早地就挂起喜报,红色横幅飘扬在校门上方——“热烈祝贺我校姚子奇同学获得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金牌 保送清华大学”。
弋戈看着喜庆的横幅,想起姚子奇在她面前害羞却仍然自信地说“我应该没问题”。她当时还有些惊讶他一反常态的自信,现在看,原来是真的胸有成竹。
蒋寒衣见弋戈的目光停留,想了想,补充道:“听说他是全国前 20 拿的金牌,是树人近十年来奥赛的最好成绩。”
“嗯,他一直挺厉害的。”弋戈随口附和了一句。
话音刚落,身旁忽然擦过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是邹胜。他穿着衬衫,整个背后都汗湿了,手机贴着耳朵,大声地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
“什么时候修好啊,早不坏晚不坏这个时候坏,今天下午周练就要用的撒!”他催了几句,“我先自己掏钱到对面打印店去打了几百张,实在不行就实验班和尖子班先考!”
挂了电话,他又扭头,像是在找什么人。看见弋戈,愣了一下,笑得倒随和:“病好了?”
弋戈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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