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齐抬头看向太子。
华潇此刻也正好垂眸向他望来, 那投来的目光里,似有怜悯, 又似有歉意。
华潇启唇道:“后来的事, 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温齐慢慢地点了点头, 道:“是。”
华潇忽然笑了笑:“我第一次看到你时, 就觉得面熟。后来去太庙进香才发现,你同我母后生得像。你们, 都有一双奇特的眼睛……”
“说来,你也应唤我一声兄长才是。”
温齐退了半步,垂下眼帘:“臣不敢。”
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太子倒也不恼,只是缓缓道来:“燕家同温家之事,孤早就派了人暗中探访究竟。本来中秋有前探子求见,约莫是查清楚了,却没想到……那探子未得孤的命令,至今仍在上京待命。等回到上京后,你可一同前来旁听。前人所为,为人子女的不好臧否,但,你放心,前尘往事,孤定会厘清还一个清白!”
“那,臣就谢过殿下了。”温齐起身振袖,告辞。
“且住!”身后太子急急呼唤,又惹得一阵咳嗽。温齐白得了好几个太子心腹内侍的白眼,镇定问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却见太子容色惨淡,低声道:“还有一事要问你……贺氏的棺桲,如今收敛在何处?”
温齐以往常听华滟提及太子同太子妃如何伉俪情深,只是他观东宫身边莺莺燕燕并不少见,并不引以为意。更何况那晚宫变,逆臣华湛匆匆道破太子妃贺仙蕙的隐秘如今在宫闱中广为流传,温齐本以为太子亦听闻了此种流言,故而自醒来不曾问过太子妃。没想到,此刻看他神色,竟不是厌恶到不闻不问,而是悲恸到极致的哀戚。
温齐忽然心中一动,道:“如今天热,几位贵人的棺桲都用冰理了安置在寿春堂。”
过了好半晌,榻上才传来微弱的声音:“好,孤知道了,你且退下罢。”
温齐应了,提了衣裳迈过门槛时,正对门槅上嵌着的光华流转的琉璃上映出太子的身影,那一闪而过的光芒尤其耀眼。
温齐摇摇头,暗叹一声,终究还是走了。
*
沉香水榭。
入夜后风才彻底凉了下来。
只是温齐从外面回来,却也不敢直接入内间,而是更衣洗漱后才复又坐到华滟的床边。
濯冰一直在旁照料,道他出去这段时间华滟又从梦魇中惊醒一次,头疾发作一次。请了御医来瞧过,喝了整整两大碗安神汤,再点上宁神香,华滟才勉强睡了过去,只是脸上还留有残存的痛苦表情。
温齐心中怀有无限的柔情,伸手抚过她熟睡的脸。
“随波,你放心,我一定会寻到一个方子,好叫你痊愈……”
第75章 蜡照半笼金翡翠5
九月, 青陵台上花欲燃,青陵台下车似水。
华滟坐在车里,揽帘回望, 一时恍惚——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翠盖红缨、钿车骄马,皆如她来时那般,辚辚过处,香尘满地。
只不过昔日佳人,如今枯骨!
车厢晃了一晃, 温齐上车坐到她身旁, 一眼便知她心中酸楚,揽肩宽慰道:“马上就回家了。待回到上京,落土为安, 你也可宽心了。”
是啊, 马上就回家了。
华滟偏头靠近温齐宽阔的胸膛上,忍不住鼻头一酸, 簌簌落下泪来。
“随波,你已做的很好,不要再去想了……”
温齐何尝不知她的心事?
人醒来后,便常思虑宫变当晚, 倘若她不是强制逞能,而是立马派人出宫求援, 又怎么耽搁了时间, 不仅连累了太子, 还叫太子妃当场身陨。
这细细如发的黑色忧虑, 如蛇似蛊钻入她的脑中,一但翻腾起来, 便是怎么也压制不住的痛苦!
眼见着怀中女子身躯都在颤抖,温齐从怀中取出一丸药来,捏碎蜡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这枚枣核大小的药拍入华滟口中,此药入口即化,是他寻遍医生讨来方子专制的药丸,就克华滟这思虑过重的疾病。
不过时,温齐就感到她睡着了,便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平在锦帐之中。这驷架马车是昔日皇帝下旨专为同宠妃游玩打造的,极为稳当,自从前朝帝殇之后就堆在行宫宝库里,如今找出来,正好便宜行程。
软红绸缎中,华滟即使睡着也蹙着一对眉,黑发如绸,白肌如瓷,只是冷汗不停,濯冰时不时就要拿了帕子浸过冷水,再细心搽拭。
温齐凝神望了一会儿,只觉华滟周身萦绕的气息如低垂的乌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他不忍再看,扶上车窗,心中暗想,他一定会找到法子教她走出心困之境。
这时有亲兵在外呼唤,道是前方有事急需定夺,温齐吩咐了濯冰几句,匆匆下了车架。
霞红的帘幕随着身影离去晃了一晃,泼洒进满怀灿烂若金的阳光,不偏不倚,正巧照到华滟所倚的软榻之下,倘若再多过一寸,便能爬上锦缎,暖了那白若瓷、也冷若瓷的肌肤!只是那帘幕终究是平稳下来了,阳光便也始终停在一寸之地处,然后渐渐黯淡下去。濯冰默不作声地为华滟掩了被角,然后升起了竹帘,露出大片车窗。
窗外,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千片赤英霞烂烂,朝阳照耀生红光。
*
上京,二十七日的国丧期后,百姓们撤下门口挂的白幡,闭门的脚店纷纷重开营业,萧条沉寂了月余的上京两市恢复了繁华。
毕竟,人活一世总要穿衣吃饭,皇帝死了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倘若能为其哭嚎流上几滴泪,已然算是忠心。况且这位行宫遇刺而薨的皇帝,在活着时也未有什么仁政法度,反而不知饥渴地向民间索取搜罗道人丹方,即便他在登基之初也能称一句明君,但时移日久,罔民们在日复一日的苦熬中,只记得他晚年的“昏乱纪度、好功自是”。
隆和十八年的末尾,就在满城雪白的灵幡中结束了。棺椁葬入皇陵,罪人清算以血偿命,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
翌年春,太子华潇正式登基,改元长兴。后人回顾史书,这短暂的十几年是王朝最后的辉煌,史称“长兴之治”。
*
长兴元年,泉州石湖码头,夏。
“收帆——收帆——”站在小船上的士兵手持一双信旗,不停地向远处缓缓驶来的船队挥舞,同时放声大叫。
石湖码头作为泉州第一大码头,依靠天然的长礁石为靠岸设施,平日里见证过多如泥沙的商船流转,只是碍于风向和船只大小,并不是所有船只都能驶入石港停靠,譬如此刻这队风格迥异于内陆商船的船队。
泉州市舶司及转运司对此并不见怪,三角帆、夹板船、加上这些金发碧眼髭发浓密的船员,一望即知是西洋来华的番商。
连码头指挥的小卒都司空见惯了,见到商船停住在近港的锚地,番洋船员们搬了货物运到漕运小船上驶到岸上,便利落地带了为首领队似的人物去了离岗不远处的场务房中,清点货物后捺印交税。
只是见了长官看到货物清单后喜笑颜开的样子,小卒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大人何故如此激动?某观这所运货物无外乎是番子自产的香料和宝石,虽珍贵,却也没什么稀奇的。”
场务长官挥退了旁人,在屋内激动地转圈,仍觉难以抒发,于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象牙烟斗,打开方才那洋人领队塞过来的一只小盒子,从里面取了南洋产的烟草细细填了,点燃后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白烟,这才餍足地停下了下来。
“你懂什么,史迪威可是给你舅舅送来了一份大礼!这份东西要是能呈到上京,你舅舅必能官运亨通!”烟斗重重敲下,痛得小卒哎呀一声。
小卒扰了扰头,委屈道:“可是舅舅,我也没见到什么好东西啊!”
场务长官乜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那方才那盒子在手上抛了两回,然后在外甥好奇的目光中拧开了盒体,露出隐藏其下色如胭脂的膏体。
一股异香顿时在室内飘散。
小卒用力嗅了嗅,奇道:“舅舅,就是这东西?这不就是一香膏吗?”
场务长官没有理他,只是用指甲略微挑了点膏体,取来象牙烟斗,将那指甲上的软膏弹到烟斗重,复又用烟草填了,再探到灯上点燃,不一会儿,一股更馥郁更霸道的香气顿时四散开来。
场务长官把烟斗凑到唇髭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等那股淡粉色的烟雾在口腔和鼻腔中反复吸收殆尽,这才陶醉地道:“你懂什么?这芙蓉膏可是天下奇物,吸一口不知疲倦,吸两口不知疼痒,吸三口……”
“怎样?”小卒亮眼放光。
“……□□!”
场务长官嘿然一笑,睁开的眼里泛着精明的光:“你说说,这样的好东西,能让京里的贵人们垂青吗?”
上京,东市,珍宝楼。
一只螺钿漆银的朱底盒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打开。
盒内盛着一块被雕塑成芙蓉样式的膏体,胭脂软红是花瓣,嫩黄珠玉作花蕊,至于那在外头千两白银才得一枚的鲜绿帝王翠,在此也只好雕作陪衬的绿叶,委屈地环称在下。
乍一眼看去,这盒东西如同传说中珍贵无比的胭脂碧玺石,只是那传说之物毕竟杳无音讯,但眼前之物却是货真价实。
“张大人,此物如何呀?”作商贾打扮的人把盒子往前推了推,笑眯眯地问。
被称作“张大人”的中年男子,此刻正眼都不眨地盯着它,却是一言未发,过了半晌,才见大如黄豆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啪嗒”一声轻响,这是汗落地上的声响。
张汤这才回过神来,掏出帕子抹了把汗,喘了一口气,视线沉沉扫过对面:“你是说,此物能解永安公主头疾?”
“诶,张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对面那人仍是笑眯眯的模样,“某只承诺大人,吸食芙蓉膏能缓疼痛,可未承诺过能解公主头疾呀。再说了,某只是一介小小的行商,又不是神医!哪来的本事能治病症,您说是不是?”
张汤不语,只是呼吸的频次愈发沉重了。
这时侍立在旁的一对小童忽然开口,声音是一色的清润娇脆:“张大人,若能向摄政王献上此物,您的案子便也可有周圜之地。您,想好了吗?”
张汤闻言浑身一震。
那对小童又道:“您是福建左承宣布政使司,偶尔从海商手中得到这芙蓉膏,听闻此物有异效,不敢擅用,便特地献上。”
“至于闽南王私吞蚕盐钱和关税的事,又与您何干呢?”
张汤闭了闭眼,伸手摸向桌上那盒子,咬牙道:“好!”语罢他就把盒子往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仿佛这楼是什么阎罗地狱一般。
两个小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满意道:“摄政王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是时候该叫他痛上一痛了。”
背后那商贾打扮的男子倒了一杯清酒,自斟自酌,闻言摇摇头,叹道:“当今天子龙体欠安,宫中内务托付永安长公主,朝中政务仰赖摄政王,长久以往,天下人怕是只知摄政王而不知天子!堂堂大夏江山,竟叫一对异姓夫妻掌控了,可叹!可悲呐!”
他走到窗口,俯视其下各色各异如河流般流走的人群。黄金、宝石、无数奇珍异宝,皆能在此寻到买家和卖家,这里是上京,东陆帝国的中心。
自从胤国公温齐一举挥退了北蛮大军,蛮族王帐连撤百十里地后,在大军班师回朝的盛宴上,孱弱的帝王喜形于色,拍着温齐的肩膀,许诺要封他为异姓王后,即便封王的旨意迟迟未下,但民间百姓都已偷偷称这位英武无畏的将军为——“摄政王”。
第76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1
默念经文数遍后, 在低沉的木鱼声里,华滟进完了香。
“殿下。”濯冰赶忙来扶她起身。
蒲团上有两个明显的膝印,芳蕙见了就心疼道:“若是为了上香祈福, 殿下尽了心意即可,何必要跪这般久呢!”
华滟望着香案上供着的灵位,缓缓道:“我只不过尽一份心意罢了……”她低头自嘲地一笑,“人都说长嫂如母,昔日若无大嫂,就没有今日的我。倘若连周年祭拜都要糊弄, 岂不是成了没良心的豺狼吗?”
芳蕙噤声不敢多言。
濯冰道:“孝端皇后若泉下有知, 定会欣慰的。”
华潇登基后,就追封了发妻贺氏为皇后,谥号孝端, 又恩封了孝端皇后的娘家兄长, 葬礼命钦天监挑了良辰吉日,上京十里霜白, 极尽哀荣。只是这所谓的死后荣耀,活人在世时却未曾拥有过。
华滟进了香,又到后殿去看了看长明灯。
满室灯火煌煌,一点点星子般的微末烛光, 皆是当日死在青陵台的魂火。其中亦有她故去的女使凌雪和月明宫其他小内侍的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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