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和国子监依旧岿然不动,伫立在如云的绿柳里。
两岸桃花谢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白栀子淡淡的幽香,绕人三尺, 而后又被黄昏的晚风抛卷起撕散在半空。
华滟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地走。
眼前风物俱是她熟识的, 可她离京一来一去不过半月, 再入临仙桥, 竟是恍如隔世。
她再也没有先前来此的闲情逸致了。
会仙楼依旧熙来攘往、骈肩叠迹, 食客如云,而对岸的国子监也见青衣士子们不时出入。那一张张鲜亮的脸庞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神采, 与华滟擦肩而过时,她听到他们议论着不日来临的会试。
华滟心头忽然浮上一层哀伤。
鞑靼入侵的消息经过朝臣们商议,决定暂时不公开,便是蛮子们新取下一城的噩耗,也只在上京贵胄圈子里暗暗地流传。她不知道这决定是好还是坏。也许,只有当边境烽火重燃至上京时,才能看明白。
无论是黎民百姓、贩夫走卒、富商巨贾,还是眼前这些青年俊彦,此时都无知无识地过着悠游自在的生活。他们尚不知道,倘若边防无力,那么转眼间鞑靼的铁蹄就会踏破整座上京城……
华滟缓缓行至会仙楼下,侧首听着细细的红牙板和着歌女的声音从阁楼里传来。
她苦笑——
如若那时她仍未出嫁,只怕连父皇,都保不住她了吧?
她事后回想起天宁节那日的晚宴,还是困惑于鞑靼王子竟会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还是身边服侍的含霜提醒了她,她在行宫跑马时,曾将另一个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想来,也许就是那一面,叫他起了心思。
事已至此,她想起太子妃安慰的话:再没有在自己家里也不能遂心的了!这不是她的错!
没有人能想到,不过去马场跑上一圈,竟也能叫那狠如蛇蝎的异族王子盯上,甚至不顾两国邦交情谊。晚宴当日皇帝怫然大怒甩袖而去,而第二日那鞑靼王子竟能跟没事人似的,腆着脸凑到仪元殿前求见皇帝。
连二皇子华湛都被他的野蛮行径给恶心到了。私下与华滟抱怨:豺狼野心,荒淫无耻!
可是再多的口诛笔伐又能怎样?他背后是鞑靼强壮如牛的黑色骑兵,如飓风一样在大地上肆虐横行,半个月连取五城!而大夏将领饱食终日,多年不识烽火,连库里的甲胄戈矛都要烂光了,拿什么去和敌人作战?光凭一腔热血吗?
这虽不是华滟该操心的事,可她一想到眼前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之盛景,他日会在燹火种化为乌有,上京城里良善百姓会流离失所,一股寒意就止不住地漫上心头。
还有她自己。
到那时,她该怎么办呢?
是会和宫眷们一起仓皇离京?还是随她那目前尚不知名姓的夫君一道,目睹烽燧将上京焚烧殆尽?
会仙楼的过卖热情地迎上来,牵过白马的缰绳系到门口的马桩上,比划道:“贵人想用些什么?上京城里时新的事物我们都有!包您满意!”
华滟被他夸张的动作弄得忍俊不禁,正要答话,一抹清雅颀长的天水碧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她来不及多想,急行几步下了台阶,追了上去。
“等等!”
那人困惑地转过头来,眉眼端秀,却是全然的陌生。
“这位公子……是在叫我吗?”他看清了华滟的面容与服色,惊喜中带了几分涩意。
华滟:“……”
上京城风气开放,不少贵宦以豢养男宠为炫耀,而民间亦不少年轻而容貌姣好的男子互认契兄弟。
她有些狼狈地躲开那人的视线:“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那人看了看她,撇了撇嘴:“什么嘛,我还以为……”嘀嘀咕咕地走了。
华滟不愿意去深思他以为会发生什么事。
好在刚才那个人走到了会仙楼旁的拐角处,这里没有什么人,看到华滟的尴尬。
正当她微松了一口气,想要回到会仙楼时,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男子嗓音:“敢问燕姑娘,方才是在寻在下吗?”
华滟僵直了脊背。
她一寸寸地扭过头去,看到他穿着品蓝的直缀,背手长身玉立在一棵大杨柳下。
有风拂过,吹得树上雪白柳絮如雪花般纷纷扬扬,砸落到他襟前,而他眉眼俊逸,幽蓝色的眸子里泛着奇异的光,正含笑望着她。
齐曜。
今日他没有易容,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
华滟仰头,默默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齐公子,好巧啊!”
笑里盈满了他最初见她时的灵动和狡黠。
齐曜微微颔首:“燕姑娘。”
“没错,我走到会仙楼,难免忆起故人。没想到齐公子今日竟也来此。”
齐曜俯身凝视着她的笑容,指了指会仙楼前牵着马缰焦急看过来的过卖,道:“我们不妨去里面说。燕姑娘用饭了吗?”
“未曾。齐公子您呢?”
“在下腹中空空。上回有幸得燕姑娘请赐了一回饭,今日就让在下回宴吧,不知燕姑娘意下如何?”
“甚好。”
那做男子装扮的红衣姑娘走在他身前,步履轻盈,连发丝都闪着太阳的光泽。明艳夺目,光彩照人,来往食客没有不看她的。
即便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可是他也能想象出来,她的笑容是何等耀眼。以至于,那不过见了她一面的咄苾,就欲抢她去鞑靼。
齐曜垂下眼睫。
幸好。
幸好她看起来未受流言影响。
幸好她没被指婚。
幸好她,云英未嫁,尚未定亲。
不枉他得知消息后,日夜快马,赶回上京。
“齐公子,就坐这儿吧?你觉得如何?”
过卖堆着笑附和:“对对,这儿景色最好,又有屏风挡着,最是清净。”
齐曜轻轻笑了:“好。”
第37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7
绘着小小虫草的纸屏后, 围出一方宁静的天地。
齐曜为她斟了半杯酒。
“听闻这是会仙楼新酿的罗浮春,滋味好极,尝尝。”
华滟接过, 晃了晃了那泓碧绿如玉的琼浆,微一低头抿了一口。
酒意醇厚而甜蜜,却又带了丝丝的凉意。初尝过后,霸道的余韵窜入口鼻,激得她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这酒……怎么会这般的凉?”华滟被呛得红了眼角,不住地抽气。
“似乎是加了银丹草。”齐曜观察着她的神色, 递了一方帕子过去, 又将酒杯拿开了。
“你……”他迟疑道,“以前没有喝过酒?罗浮春是蜜酒,也会供给小娘子们饮, 应当不会这样……”
他含糊着没有说完, 但是她却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她用柔软的帕子揩了揩红彤彤的鼻头,猛然抬起头来, 生硬道:“我喝过!”然后夺过酒杯,将杯中物仰头而尽。
“你!”齐曜惊了一遭,随即见她反手将酒杯丢了出去,叮当几声落到地上, 好在地衣柔软而厚,瓷杯没有破碎。
而后红衣少女将头埋入双臂, 竟是趴在桌上不动了。伶仃而瘦削的肩膀在他眼前微微抽动, 衣袖上的褶皱很快洇出一片深痕。
齐曜沉默了。
他探出去的手在空中凝滞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微微颤抖着收了回去, 垂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
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他想起从宫中内侍那探得的消息。
永安公主容色之盛和恩宠之隆,便是远在行宫也无人不知。可是即便再多的金玉珠翠绕身, 再多的甜言软语盈耳,在危急时刻,也只有她一个人独立承受风言风语。皇帝虽当众发怒示态,但仍然抵挡不住飘游在贵人之间的、隐秘而灰暗的心思凝冻在每个人的心头,在无声地询问,既然鞑靼求娶她,为什么不将公主送给他们呢?
鞑靼汗王心满意足,边境将士无需拼命,朝中君臣又可筵饮终日、谈笑风生。仿佛人人都得了好处,可除了她。
一重重无声的威胁和胁迫压下来,停滞在她单薄的肩头,无人可以为她承担。皇帝在父亲这层身份外,终究还是皇帝。手足之情再深,可那看不见的刀刃,终究不是剐在他们身上的。那生养她的、能庇护她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他能理解她。
十年前,恰是同年冬日,他们成了丧母的孩子。
那日大雪纷飞,他沉默着送走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一病不起。在那个蓝眼睛的美丽女人逝世后,蒲城虽小,也暗暗地有了流言,说是妖孽的女子吸干了他们主公的精气,而他这个罪孽的孩子,也应一并被处死。
多年前的那场清洗过后,蒲城仿佛被整个大夏朝廷遗忘在了边境,无人管控,无人为援。然而天时恶劣,又有外敌虎视眈眈,他父亲那时已病得很重了,却要强撑着披挂上阵,亲手训练出一支足以护卫家园的骑兵来。后来前任胤国公,在原配夫人离世后的不久,溘然长逝。
明明是从小看他长大的亲卫、邻人、胥吏、军士,转眼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熟悉的面容上是陌生的嫌憎。他暗自心寒。
眼前的少女仿佛是哭得累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咬了咬牙,挣扎着再次伸出手去,想要抚上她的肩头。
不知怎样的言语,才能熨平她心里的褶皱。
“你……”他犹豫着开口。
“两位客官,上菜喽!”
纸屏被“唰啦”一下踢开,过卖端着一大叠盘子热情地吆喝着。
齐曜闪电般缩回了手。
华滟朦胧地抬起头来,伸手揉了揉脸。光洁的肌肤上只有方才压在手臂上造成的一小片红痕,长睫眨了眨,漆黑的眼瞳里依稀见一点水雾,但眼角处已无了红痕。
齐曜哑然失笑。看来,自己过多担心了。
她有些迷糊地问:“上菜了?”
“是嘞!客官您看好嘞!”
过卖一只只摞下盛满了食物的碗碟,然后手脚利落地收拾了桌上的酒器,将餐碗排好,最后把青花手巾掩入白虔布衫里,笑嘻嘻道:“鸡蕈、鹅鸭排蒸荔枝腰子、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烧肉干脯、玉板鲊豝,客官请用!”
对坐的红衣公子俯身轻嗅了嗅菜香,而后满意地抬起头来,从荷包捞出几粒碎银珠扔给搓手等候在一旁的过卖:“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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