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闹了呢?家里没有人在意,只有她自己记得。那年她十三岁,闹闹已经在家里待了好多年,是一位老人家了,吃了睡睡了吃,唯一的运动就是躺在院门口晒太阳,不再闹了,懒洋洋地谁都不理,只有她回家给他带一坨中午省下的馒头或者一小截火腿肠时,他才会抬头跟她打个招呼,吃上一口。她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写作业写到天色渐暗,一边写一边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点学校里的事情。那是她一天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她知道闹闹老了,她跟他说过会好好陪他,他活着一天,她就陪他一天。
那一天她回来,没有看到闹闹,他平时晒太阳的地方都快被他躺出个坑来了,现在坑空了。
她屋前屋后地找了好久,哪儿都没有他的影子,她去问爸妈,爸妈说不知道,谁知道呢,可能跑丢了吧,可能明天就回来了。但闹闹已经老了,从来不会远走,她也不相信他会不跟她打招呼就跑了。从天亮找到天黑,她不愿意回家吃饭,也没心思写作业,挨家挨户去打听有没有人见到他,直到邻居看不过去,告诉她下午的时候有狗贩子开着卡车把闹闹拉走了,多半是回不来了。
她回到家嚎啕大哭了一晚上,家人们一边吃晚饭,一边为弟弟期末考试考了第一名而开心,一边饶有兴致地看她哭。
“可惜便宜了,”她爸见她问了,倒也没瞒她,说,“还不如卖给村东头老陈他家饭店。”他拿筷子点了点齐盼,“还吃不吃饭了?别嚎了,赶紧来吃饭,你爹妈死都不一定嚎成这样。”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闹闹,梦里闹闹跟她说,我走啦,你以后可别再闹啦。
后来所有的家人和亲戚都记得,她变成了家里最冷血的那一个。不管是考学,工作,出国,还是偷户口本去买房,她都是一个人沉默地决定,沉默地行动,在朋友同事和学生面前她是开朗活泼能量爆棚的小齐老师,在家人印象里她是一个阴翳冷漠行事怪异的煞星,只要她露面,保准没什么好事。
“就因为狗,你和你家人决裂了二十年?”蒋赛后来听她讲了这个事,第一反应表示惊诧,但旋即点头道,“……倒也不仅是因为狗。”
齐盼耸耸肩,没说话。
“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也这么大人了,生老病死难免,但我们活着的时候,有个伴还是很能缓解生活焦虑的,”蒋赛说,“你想想,每天下班回来,家里有一个小宝贝翘首以盼等你回家,不感动吗?不开心吗?不期待吗?”
“不。”齐盼说,“想到我家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喘气的,我只会觉得更焦虑。在我这里,我没办法对除我以外的任何一个生命体负责。”
后来听说她试图考虑养小孩,蒋赛就笑她。“向向不是生了俩吗?你去试试,一带二,不用多,就一天,包你断了念想。连小动物都不敢养,还想养小孩呢,叶公好龙。”
听着屋里的吵闹声持续了好久,还是局外人蒋赛注意到门铃可视屏幕,过来鼓捣了几下,开了门。齐盼踏进院子,透过一楼的窗,看到了闹哄哄的一家人,漂亮的落地窗就像情景喜剧的取景框子,他们被套在里面,各司其职,饰演着恰如其分的每一个角色,而自己就是那个误入现场却无法调动任何一个细胞来欣赏表演的不合格观众。
“你来啦!她家这门锁,我还不怎么会按,按半天才开,”蒋赛连忙过来招呼,虽然她也是第一次来向亦文的新家,却像比齐盼熟得多似的。
向亦文看到齐盼,也是很惊喜,“我就知道你会来!”她把孩子给爸爸抱,忙不迭过来拉齐盼,给她爸妈介绍。齐全倒是大大咧咧不介意,抱着儿子来让他认姑姑,齐爸齐妈脸色阴一会晴一会,但看在亲家一家人都在的份上,也就没说什么。
“快来,正好人齐了赶紧拍全家福,一会儿崽子要闹觉了。”向亦文拉起齐盼,齐盼注意到向亦文手腕上那只镯子,倒是开口问了句,“奶奶来了?”
今天家里闹,向亦文怕吵到奶奶,说等合影和抓周的时候再叫奶奶,老人家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小憩。齐盼敲门进来,奶奶眯起眼认了一下,这才喜笑颜开,一边伸手在旁边摸索老花镜,一边说,“……是不是闹闹?你看,这家里现在人多啦,我老眼昏花的,认个人都费劲……”
齐盼上前递了一下老花镜,奶奶戴上,眨眨眼端详她,“……你常来呀,常来就熟了,要不然,奶奶还得每天想,闹闹一个人在外面,是胖了还是瘦了,下次见,怕认不出来了……”
齐盼鼻子一酸,眼睛发热,想到这是在齐全家,又生生忍住了。
她没想到奶奶真的愿意来。爷爷去世之后,奶奶曾经说过,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老屋,但爸妈卖老屋是为了给齐全凑首付,奶奶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还说如果爷爷还在,也会同意。
她不回家已经好多年,唯一愧疚的就是不能常见奶奶。还好奶奶脑筋清楚,身子也无大碍,这几年还学会了用手机,她每年转一个大红包给奶奶,也不知道奶奶弄不弄得明白怎么收怎么花,但好像转了红包心里就踏实了似的。小时候每年除夕压岁钱,小孩枕头下都会有个红包,打开一看,只有一张一角钱做做样子,还会被齐全抢走,接下来就是两姐弟的例行对打时间。每次来调停的都是奶奶,会偷偷给她塞一张大票在枕头套里,让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后来她赚了钱,每年都想着给奶奶包红包,虽然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齐全小时候的枕头套里有好多张大票,但她也已经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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