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日后能否也同样不待我好,入朝一事皆是自愿,也不想你自此受牵连。”
“灵娘。”
他停顿了些,而这一声呼喊进了杨灵籁的耳朵里,她觉得与往常都不一样,从前这声灵娘里总有些怯怯,可如今却带着些悲愁。
“别待我与众不同了,我好似受不住。”
他说完了,起身便要走,也不管眼下要落不落的泪,像是迫不及待,再也无法与她共处。
这都什么与什么,不是在说朝中同僚相处,为何又绕了回去,吕献之说她对他的与众不同,那又是什么?
这一刻巨大的疑惑罩住了本是一心一意想为人出头的杨灵籁,可打了个激灵后,她有了些许猜测,他说的,莫不是便是指她打算去宫中为他寻出路?
可即便是有了想法,杨灵籁心里还是忍不住涌上一股陌生的慌乱,甚至她这个不信鬼神的人,竟然有一种预感。
预感若是任由他走了,日后必定后悔万分,乱到她来不及起身,坐在那想用声音喊住他。
“吕献之!”
可他的步子没停,还是要走,杨灵籁的声调忍不住变得刺耳,只想找一个借口拦住他。
“吕献之,你还没说,懂我什么,若是就这般走了,岂非是刻意瞒我、骗我。”
这一句终于让那落荒而逃的人止住了步子。
他回首,以一种近乎疼痛的眼神看她,又低声吩咐那丫鬟以及屋中伺候的人出去,在全部离开后,却重新转头,背对着她,不看她,肩膀也随之微微下沉,像是被什么压倒了。
吕献之阖了阖眼,酸涩感占据整个心脏,还是狠心告诫自己不能再去为难她,强扭的瓜即便是获得短暂的甜味,也是结不得果的,更何况他也不想叫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他去打破。
两个人的屋中,度过了一阵几乎吞没时间的沉默,响起了略微沙哑的嗓音,那里面满是遮掩不住的颤意。
“你听了,……只也平添累赘,污了耳朵。”
“吕献之!你没说,又怎知我会怎般去想,当然若是你有心不告诉我,自然是随你言语,但这所谓累赘的帽子我不会戴。”
说这话时,杨灵籁喉咙里发干,她吸了口气,却还是说了,有些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冲昏了头。
“亦或者是,你就是觉着我与那丫鬟想的一样,碍于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凶神恶煞的人,却又不敢说,整个安肆园里怕我的人少不得你一个,只是任我待你不算差,也是白白做了嫁衣。”
而这些被她随意说出口,暗带着自贬的话,也确叫吕献之破了防。他红着一双眼睛反驳。
“从未!”
几乎斩钉截铁的回应叫杨灵籁失神,怔住了许久后却也终于提起了心神,不再如局外人一样好似整暇地看他一个人笑话,也不再自以为是地觉着吕献之要说的话与别人并无不同。
在这世上重活一次,她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小心翼翼,正如现在她问出这句话。
“我在你眼里,……什么模样?”
这样试探的话叫吕献之原本想要堵塞住的心,又像是缺了一个口,涓涓细流却再也堵不住了,他有些欣喜,却更心生绝望。
试探即代表怀疑,自我怀疑出现在她的身上,是不合时宜的,她该是这世间最坚硬的,可以伤到别人,只要不累及自己。
可这份不合时宜的出发点是他,又不禁让他确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那一次在客栈,他去寻她,没有费很大的力气,临走却用尽了全心气的才勉强接纳那份拒绝。他也因此给自己下了决心,日后便守着那份界限,不要再僭越。
可灵娘却还是一次次的朝他伸手,像是无趣了逗弄一只喜爱的狸猫,也不管会不会撩拨到让那狸猫方寸大乱,只是置身事外。
如今又是一次,她想要知道的,不如便告诉她,日后赌一次肝肠寸断,纠缠不清。
吕献之憋了憋要留下的泪,从未去过赌坊的人,下了最大的注。
在杨灵籁面前,吕献之脑中名为理智的弦早就不见了,他彻底坠落,任由一切要说的,想做的,贪婪的,不配的,冲昏头脑。
缓了许久,杨灵籁才听到一句句破碎的声音,带着鼻音,可怜至极。
“金明湖,我见你时,便知晓,你的确有许多别人口中所谓的贪欲,会不在乎很多人,强行支取账面上的银钱,从不觉着取之有愧,会不顾我的想法,从未告知一声便将所有你喜欢的金子堆满整间屋子,长公主宴席上你会为了能够取得权势之人的喜欢而不择手段,即便那是一个坑,也能找到爬出来的梯子,你会为了在国公府内如鱼得水,骗我去听你的话,只是我却觉得这只是人之常情,不过无可厚非。”
“喜欢金银,权贵之人的通病,全身而退是因为许多人都比你愚笨,中馈之权因为你回归二房,是因为你最合适,也最持家有方,院中人人自危,是因为你懂何为驭人之道,休书时你选择离开,是因为理智知道我护不住你,……只怪我自己。”
最后的这一句,吕献之说的很轻,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份对自己的责怪如利剑刺入心口,日日夜夜地作痛。
很多很多的字从吕献之的嘴里说出来,杨灵籁开始觉得事情与她想的背道而驰,是火车脱了轨,也是飞机坠了机,也是老天给她开了大玩笑。
上一世,她渴求亲情的时候,遍体鳞伤;这一世她只为了钱去荣华富贵,却有人想给她爱。
吕献之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她争辩,揭露她的恶,又为这险恶披上一层名为偏爱的纱,是他真的这么想,是很多人不曾给她的一路到底的偏袒。
到了这一步,他竟都克制着,不想直言说一句她不想听到的喜欢。
真是,傻透了。
“我去斋房,……文书还未曾看完。”吕献之有些唾弃自己,明明做了决定,却还是想逃,想尽快离开,他根本就没有把握去赌她的回应,懦弱至极,又如何做到灵娘嘱咐自己的强硬。
“吕献之……”
要跨出门槛的步子,因为这一声,悄然着收了回来,吕献之认栽了,他不想对她装作听不见,也不想错失她的任何一句话,尽管不是他想要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杨灵籁也认栽了。
杨灵籁忍着打心底的羞耻,说出来的话都抹了一层别扭。
“别说那些受不住的话了,我没那么想。”
话音落下,她偏过脸,若是吕献之继续追问,她实在是不知如何应对,甚至可能会把人给连打带踢的扔出去。
而吕献之先是愣住,后又笑了,可笑着笑着,泪真的掉了。
一点点泣声叫杨灵籁挨不住地回头,见他原地不动,肩膀却暗暗地颤起来,以为是他没听懂,无奈地弯弯眉眼,谁知道原来在外面冷淡如冰的两榜进士竟然是一个哭包,她想再多说几句,可人却又快步走了。
眼神随之黯了黯,长叹一声,也不知他到底是听出什么了,她只是想,想着或许不应该对他这般苛刻,或许也该试着……给一个机会。
只是,他这么笨,大概未曾懂。
若叫她再说一次……,算了,不要想这种可能,她会忍不住也把这笨蛋的脖子也抹了。
第84章 并非白纸
前院书房
吕献之照旧捧着手里还未曾看完的文书, 几日以来的郁燥一扫而空,心中不停念着灵娘说的那句话。
好像什么都没说,也好像什么都说了。
屠襄原本是想问今日晚间可否由他驾车去接公子, 可关上屋门, 却只见一摞书本后影影绰绰的笑。
一向冷心冷情的人,猝然学会笑了是什么模样,大概就是春暖花开, 春心萌动, 一点也不是他那个恪守礼教、温其如玉的有匪君子了 。
承谏监,晚间散职后
终于被准允回到公子身边做事的屠襄, 指挥着马夫停好车架,老老实实地待在一边等着, 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承谏监的大门,每出一个身穿官袍之人,都要屏气凝神一下, 生怕怠慢了。
直到穿一身浅绿色杂花纹路袍子的吕献之迈步而出,眼见着人要走近, 见到自家公子身后还有一人, 正要上前的屠襄止住了脚步, 想起了在大娘子身边,有人亲口告诫过他的万事都要守分寸。
而那个于吕献之身后一脸奉承的,正是他的下属官员正启年。
屠襄禁不住在心里暗暗比较,明明都是差不所颜色纹路的袍子, 穿在自家公子身上就是鹤立鸡群, 可穿在那官员身上便是皱皱巴巴, 索然无味。尤其那讨好的模样,越发显得人模狗样。
“吕大人, 您是不知晓,内子凶悍,今日下职归府,怕是家中又要波澜四起,难以安睡了。”
昨日还与人暗中取笑这位大学士嫡子的正启年,今日就成了吕献之身后跟着一条狗,且还是一条会摇尾巴的狗。
正启年自己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可这事由不得他。
任谁能想到呢,这个看起来闷头呆脑,只会诗词歌赋的白面书生,真发起狠来会是那般模样。
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夹在中间的那一个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无论张大人是如何想的,实施为难的都是他,可吕献之只是动了动心机,就把他推到了死路,那文书扣押不给是张大人的命令,可这承谏监里并非一条心的,有收了命令可以刁难的,自然就有为了报大腿上赶着讨好的,吕献之稍微透露一点意思,被扣押的文书自然有办法到案桌上,而他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出气筒。
只略微想起方才,便心里打哆嗦,这奚落骂人也忒狠了。
吕献之处理公事的案桌,是刻意被安排在角落里的,那里不见光,周边可供活动的位置极其狭小,他被叫来,又被迫矗立在桌前,先是见这位上官一言不发,后又听人喊他,应地时候浑身发毛。
一开始他还在打着哄骗自己的心思找些借口,可接下来一句一句的质问,一句一句的见招拆招,打地他措手不及。
“吕大人,确是下官鬼迷心窍,是下官见您初来乍到,想要试探为难,简直是无耻至极,还望吕大人网开一面,日后定是千般万般不敢动这些心思。”
可吕献之见他做辑行礼,确未曾相信半分。
正启年自己也不信,在官场上识时务是谁都会的手段,他不会供出顶头上官张大人,可也不会因为这一次行迹暴露而改投到吕献之门下。
承谏监的水深,未曾到朝中见真章,过早的投诚只是在玩自己的命。
奈何,事情也并不简单。
“正大人,我观你着实不凡……”
“ 实是有做腌臜泼才的本事!”
到半截就变了味的话叫正启年心中一抖,开始意识到这位新来的两榜进士并不好随便相与,顿时又想认一次错。
“下官见识浅薄,确是鼠目寸光,坏了大人的大事,之后定当千万不敢懈怠,文书一事必不会再出此疏漏。”
若是一般敲打到这也就罢了,可坏就坏在,今日在午间刚刚受过点拨的吕献之,心头燃起火来,势要学一学这骂人驭人一道。
对于灵娘展示于他的那些精奥绝伦的话术,虽暂且无法出口,可吕献之也并非全然白纸,圣贤书里那些意味深长的话同样起作用。
往日时时刻刻被礼教束缚的吕进士自然说不出,可如今是算了,做了灵娘的徒弟,说一句,只也是小巫见大巫。
有了这样的心理历程,吕献之便也更加毫无负担。
“正大人何故自谦,巧舌如簧,颜之厚矣,确也同样可叫旁人心生佩服,此技非人所能哉。”
正启年张圆了嘴,不敢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是说他不如人,还是不做人。
“大人听过瑶台吗,瑶台之上皆仙色,怎奈偏登极乐,坠佛入魔,这便是自取其亡之道。”
“纵使我想提携半分,若有此心也难,这世上本是没这般多糟心事,可庸人自扰,总是想做那粪土之墙,你说,可还需与这等竖子去谋划?”
“自,自是不需。”
正启年磕磕绊绊,明明只是口头之言,尚且还没哪里见这吕献之发力,这威势却已然感受到了,能说出这般话的,怎会是个迂腐书生,怕之前种种都是在扮猪吃虎罢了。
于是,便也有了屠襄马车前看到的那一幕。
“可我只听正大人家宅安宁,才可在这承谏监一展手段?”吕献之像是随口说了一句,算是回答刚才正启年说内子凶悍之语。
正启年憨笑一声,虽然觉得谈论这些有些怪异,但无伤大雅之下,便也说了。
“这便还要多亏了家中小女,自幼聪慧,最知她母亲性子,内子暴躁时,便装些可怜模样,即便再大的火,看着这亲女儿也就卸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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