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
魏王走没影儿了,这群人一拥而上将棠长陵抬起便走。
“你们要把我抬到哪里去?!”
“放开我!放开我!”
阴风阵阵,雪花扑面,棠长陵不知被谁一拳打在后心上,白眼一翻就晕厥了过去。
·
年假用完了,这日一早蒙炎上朝去了,荔水遥用过早食,懒怠动弹,就在自己屋里逗孩子玩。
别看他满打满算还不到两个月,小玩具已得了满满登登一大笸箩,有些是他阿翁亲手做的,有些是上官大郎等蒙炎的同袍下属送的,有暖玉的九连环,有玛瑙的鲁班锁,还有一套赤金的十二生肖,荔水遥在里头扒拉了一会儿,瞧那九连环有趣自己拿在手里解起来。
紫翘陪在一旁,咬断绒线就笑,“娘子,小世子正眼巴巴的瞅着您呢。”
“他还小,哪里会玩这个,我先玩一下。”
九畹从外头走来,道:“娘子,棠十娘来了,现下里正在倒座厅上等着。”
荔水遥手上动作一顿,沉吟片刻,继续解环,“带她来,我倒要听听她会说什么,又抱着什么目的。”
第072章 讨画
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的, 照在屋檐上,不一会儿滴漏处就滴滴答答的落下一连串水珠来。
一大早,仆妇便把庭院中的雪扫干净了, 只听令留了一堆在水池旁,堆了个雪人, 拿红萝卜安了个尖翘的鼻子, 拿黑豆点了眼睛, 看起来丑,细看去又觉丑的别具一格。
正房门上的翠绿色莲叶锦鲤绵帘子高高卷起挂在门楣上, 糊了绿纱的雕花门松松掩着,透过门缝往里面看去, 正见一个紫铜大熏笼,里头烧着银丝炭,一点烟气都没有, 把厅堂烘的暖融融的。
荔水遥斜倚在一团宣软的大隐囊上,梳着松散的发髻, 簪着一支粉玉兰花钗, 身上罩着一件滚白毛杏黄色披袄,腿上盖着一条大红色折枝绿梅绒毯, 神态悠然闲适, 正在摆弄一只通体玉润的九连环玩。
棠十娘跟着九畹迈过门槛子, 抬眼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明知她人已经在屋里了,仍旧装作看不见,明晃晃的告诉她, 她不请自来,是恶客。放在以前, 依她的脾气早已怒了,但现在她已经被抽骨换髓,不是以前的她了,已深知人间险恶,要想改变命运,就得忍人所不能忍。
“来了吗?”
九畹走至荔水遥身旁,笑道:“回娘子,魏王府侍妾,棠十娘子已经来了,就在地上站着呢。”
荔水遥这才坐正身子,抬眸一看,但见棠十娘梳着望仙髻,戴着整套金花叶头面,外罩着一件紫貂皮裘,一双眼怯生生的,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令她顿觉怪异。
“我才知道,原来咱们两个才是亲姐妹。”
说着话,兀自在最靠近荔水遥的那把玫瑰椅上坐定,“你在家族女孩儿里排行第九,你不是荔四娘子了,是棠九娘子,你想让我叫你九姐姐,还是长姐?我想叫你长姐,显得亲近敬重。”
荔水遥讶然轻笑,“入了魏王府,时日虽不长,竟把脾性磨到这个地步了?”
棠十娘隐在紫貂裘内的手攥了攥,立时又松开,苦笑道:“在家时,有阿娘阿耶疼爱着,纵容着,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我便以为自己多么了不得,为了与你攀比,激愤之下,妄图攀高胜过你,谁知,我命不好,落入魏王府,长姐,我已是追悔莫及,你看。”
说着话,棠十娘把手臂露出来,吞声饮泣。
荔水遥看着她胳膊上一块块的青紫掐痕,前世她最不愿意想起的一段记忆蓦的涌了上来,直令她浑身紧绷,呼吸凝滞。
蓦的,荔水遥垂下眼,侧身朝内,装作摆弄九连环,深呼吸几次,平息了内心的惶然不安,才开口道:“别叫我长姐,我不认。你攀高枝之前,难道只想着攀上去的风光,没想过攀高跌重的疼吗,这会儿给我看什么,你亲爹亲娘还活着呢,想让人给你做主,找你亲爹亲娘去。”
棠十娘连忙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今日贸然上门,自知惹了你不喜,但我也只是临时起意罢了。原本,我好不容易哀求了魏王妃今日放我回家省亲,谁曾想,我一到家就听说了这样大一则秘辛,我自己还不知该如何呢,阿耶阿娘竟闹僵到和离的地步,我才知道,原来阿娘早给自己铺好了后路,在府外置下了一个三进的院子,她今日就带着自己的嫁妆体己搬了出去,阿耶顾忌着家族脸面拿她没法子,气的吐了血在家养病,我夹在中间浑然不知如何是好,又想着自己的后半生还不知怎么样呢,心里酸疼,不知怎的,就让人驾车到了你府门口,既然来了,我又想着,现如今咱们是亲姐俩,本该亲近,我就厚着脸皮进来了,你别撵我,不和我说话也不要紧,让我在你这里呆一会儿也是好的。”
话落,小声啜泣。
荔水遥知道魏王的恐怖之处,听她哭的可怜,情不自禁生出恻隐之心来,把九连环放在小几上,吩咐道:“把消肿化瘀的药膏拿来。”
九畹应声往内室走去,少顷就拿了一个手掌大的白瓷盒来。
“给她。”
棠十娘张开两手接着,珍而重之的握着,哭道:“现如今我才悔了,以前想是我的心被嫉妒鬼遮了,才处处看你不顺眼,偏要和你攀比,我们是亲姐妹啊,本应同气连枝,相互扶持才是,早知今日,阿耶为我择选门当户对的夫婿时,我该遵从的。”
“你这是在和我推心置腹不成?可别,受不起,我这里往后也别再来。”
棠十娘便起身,哽咽道:“我的妆哭花了,让我在你这里洗把脸,重梳妆,定定神再走吧。”
荔水遥允了。
棠十娘赶忙道:“你的卧房我不方便进去,我瞧书房那里有大案有圈椅,我到那里去吧。”
顿时,荔水遥警醒过来,微一扬唇,“好。”
立时,棠十娘进了书房,在荔水遥常坐着看书的圈椅上坐了,眼睛四下里探看,笑问,“我记着你的书房里常挂着你自己画的好些画,现在这间书房里怎么一幅也见不到了,难不成蒙大将军那等武夫不懂得欣赏,觉得你画的不好看,不让你挂?”
此时,兰苕带着个捧盆的仆妇进来了。
“我自己觉着没有满意的,还挂什么,倒是有两幅心境到了,一气呵成的,被小萧夫人哭穷扮可怜骗了去,不知卖到哪里去了。”
棠十娘洗了两把脸,接过兰苕递来的白巾帕擦了擦,道:“我还要和你道个歉,以前我嘲笑你画的画匠气重,实则还是心里的嫉妒鬼作祟罢了,其实我极喜欢你的画,满满的都是灵气,你若是嫌弃自己的画,不若送我几幅你不要的?我现在想明白了,必会好好珍藏。”
荔水遥倏忽打了个冷颤,再看棠十娘,竟仿佛是个伥鬼。
她可以确定了,她那两幅画现如今一定就在魏王手里,她每幅画都习惯用兰溪居士的印章落款,棠十娘见过她的画,认得她的印章,这会儿跑来讨要画,是想拿回去向魏王印证吗?
“棠静韫,咱们两个从前不是好姐妹,往后也绝不会是,还想要我的画,你怎么张得开口的,送客。”
话落,荔水遥起身往卧房里去了。
隐在花几后头的小冬瓜小豌豆就走了出来,小冬瓜不客气的道:“客人,您是想自己走,还是想让我们动手把您扔出去。”
棠十娘不甘心的瞪着晃动的卧房门帘,赔笑道:“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恼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给就不给吧,我改日再来。”
说罢,匆匆去了。
她一走,荔水遥就出来了,心里虽惊惶,但因蒙炎活的好好的,就也还稳得住,可是魏王终究是恐怖的,将来太子登基为帝,依太子对魏王的偏爱和纵容,到那时魏王于她而言,就成了真正的大恐怖。
“兰苕,我的画都收在哪里了?”
兰苕忙道:“都在螺钿大板箱里整整齐齐存着,放在后楼有阳光的房子里,年前奴婢还特意去看了看,没霉没蛀,也没糟了老鼠咬,干燥洁净,都好着呢。”
“去抬来。”
兰苕大喜,“娘子要哪一箱子?”
“都抬来。”
“您幼时练笔之作也抬来?”
“抬。”
兰苕答应一声连忙带着仆妇去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书房里就摊开了六个螺钿大箱子。
荔水遥随手取出一个卷轴,打开看时,是一对水中畅游的锦鲤,右下方一行小字记着,是她十四岁时,立春日那天所画,下头盖了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印章——兰溪居士。
荔水遥把画轴放在大书案上,静静看着出神。
兰苕侍立在侧,笑道:“奴婢记着这幅画,画成之时,您可骄傲了,说了一句,画境又上一层,挣脱了技巧的困囿什么的,奴婢也不是很懂,只觉得这对锦鲤画的太有神采了,仿佛活的。”
九畹走来凑趣,“娘子,今日可是有灵感了,奴婢帮您研磨颜料如何?娘子真的有好些日子没画了。”
紫翘插嘴道:“咱们跟着娘子嫁来镇国公府,已是一年有余。”
荔水遥望着自己十四岁时画的画,手心冒汗,竟心生畏惧。
她扪心自问,仍旧是热爱绘画的,可是偏偏就生了心魔了。
她早已不再是十四岁时,于绘画一道上无畏无惧,天赋绝俗的少女,她的画境被摧毁了。
重生之后,她一直都在逃避自己的这个心魔,可是真的不甘心从此放弃。她清晰的记得,当自己画成《空谷幽兰》和《明月夜·渔翁垂钓图》这两幅大幅画时,那种突破和成就,就仿佛悟道了,那种浑然天成,那种仿佛得到了生命的完满的感觉,让她永生永世都不忘,三千大道,那就是她毕生求索的道。
荔水遥蓦的握拳,重生一回,棠长陵又算什么,最重要的,当然是重塑自己的画道。
这时,春晖堂的小红走了来,笑道:“夫人,大娘子携夫带子的投奔来了,老夫人请您过去拿主意。”
“知道了,我换一身见客的大衣裳就去。”
小红福身一礼,退下了。
荔水遥起身往更衣室去,兰苕九畹紧随着去服侍,兰苕道:“娘子,大娘子一家来便来了,老夫人叫您过去拿主意是个什么意思?”
荔水遥笑道:“他也有这样一门愁人的亲戚,我心里反倒轻松了,不管阿家是什么意思,这主意我拿不得,一会儿去了春晖堂,我只做个乖顺听话的儿媳妇便是了。”
第073章 赌徒
春晖堂上, 换了一张三面屏榻床,蒙武盘腿坐在上头,拿了个打磨光滑的拨浪鼓, 哄孩子。
刘婵娟在榻床边上坐着,一张老脸拉的老长。
蒙蕙兰一家三口在下头坐着, 身上都穿着臃肿的灰鼠皮大袄, 缩头缩脑, 不吱声。
外头地秤上停着一辆骡子拉的板车,大包袱小包袱锅碗瓢盆堆的满满当当的。
荔水遥看了一眼就进去了。
“阿翁万福, 阿家万福。”
蒙武笑着让坐。
荔水遥向蒙蕙兰夫妻施礼后,才在刘婵娟右手边的空椅上坐了。
刘婵娟立即就道:“儿媳妇, 你来的正好,我快让这两个败家子气死了。大郎带我们上京之前,想着他这个长姐日子过的不容易, 给置办了五百亩肥田,还给了一千两银子花用, 这才几年啊, 败的光光的。”
刘婵娟戳着自己的脸皮,气道:“他姑父, 我就想问问你, 你是怎么有脸投奔来的, 锅碗瓢盆都拉来了,咋得,让大郎帮你养一个闺女还不算,一大家子都想赖上来啊, 我都替你臊得慌,你也算个男人。”
王芰荷暗里狠戳了蒙蕙兰的胳膊一下, 面上腆着脸赔笑,“岳母,要不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也不能上京来投奔您二老。”
刘婵娟怒道:“屁话!我们老两口还是大郎养着的呢,你投奔的是谁心里没数?”
王芰荷抬手就给了自己轻轻一巴掌,嬉皮笑脸的道:“说错话了,投奔的是大舅兄,这府上空屋子多的数不清,随便拿两间出来给我们住便是了,我们不挑的。”
刘婵娟被气笑了,“你还想挑呢,撒泡尿照照你配不配。”
王芰荷脸上的笑僵住,把脑袋往灰鼠皮大袄里一缩,不吭声了,打定主意赖着不走。
“大舅母,这天仙儿似的人物是我大舅母不是?”
荔水遥正坐在那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忽听得这道黏黏糊糊过分浮夸的男声,一下子精神了,只好带上一点笑模样应付起来,“是有斐侄儿吧,你近来可好啊?”
王有斐长相随母,皮肤粗糙,长了满脸痘,听得荔水遥和他说话,一下子就蹿了过来,九畹眼疾手快伸手拦了一下,温声道:“还请小郎君往后退两步,于礼不合。”
王有斐笑嘻嘻道:“我才多大啊,什么礼不礼的,再说了,这是我亲舅母,我一见了就觉得怪亲的,冒失了,冒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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