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旁安静聆听的九畹半路截了过去,拿着就往轩室里去了。
荔水遥轻舔一下唇,望着湖上灿烂盛开的粉荷、白荷、紫荷,笑道:“十娘是个有志气的,定然也是她向往的高枝,只是我与那独孤良娣见过一面,那一个却不见得是个和善的,那时先太子妃还压在她头上呢。”
由她去,今生她嫁不得鲁王,命运已经改了,且看她自己的造化。
第061章 白骨掌
这日, 棠家有“双喜临门”,其一,棠延嗣从吏部司员外郎平调到上官左丞手底下做员外郎, 从尚书省下辖的吏部,跃升至都堂, 虽是平调, 亦是暗升了, 当晚海棠苑就自庆自贺了一番。
其二,大萧氏得了确切的回音, 太子府八月三十就来抬人。
两下里各有欢喜,在海棠苑服侍的众仆婢还多得了一个月月例的封赏, 在棠长陵院子里服侍的众仆婢却是风声鹤唳,但凡听见棠长陵的呼喝声,有吓哭的, 有吓晕的,还有胆小如鼠当场吓尿了的, 有门路的纷纷往别处钻营逃窜, 当下里海棠苑正是众仆婢争相挤进去的大热灶。
“我渴了,倒杯热茶来, 都死了吗, 进来个人!”
卧房的绿纱窗敞开着, 那道暴虐之声又传了出来,墙根下躲着的没处可去的仆婢个个抖若筛糠,你推我躲,都不敢进去, 一个身材最瘦小,才被买进来不久的小丫头没抗住被猛地推了出去。
小丫头没法子, 两眼含泪,抖着腿儿去了。
房内,衣架子倒了,长衫锦袍乱糟糟的堆在地上,地上铺的蟾宫折桂猩红地毯上有一片一片的饭渣汤迹,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碎瓷片。
棠长陵瘫在床榻上,披头散发,身上只裹了一件松霜绿的纱袍,断手处白布拆了,长出了皱皱巴巴的瘢痕,凹凸不平,狰狞可怖。
小丫头两手捧着茶盘走进来,颤颤巍巍在脚踏上跪下,“九郎君,请、请喝茶?”
“你看见了吗?”
小丫头慌忙摇头,猛地把眼睛闭上,“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棠长陵嗬嗬笑了两声,捏着用桐油刷的锃光瓦亮的白骨掌挑起小丫头的下巴,“我让你看,把眼睛睁开,看看我这断手,雪白雪白的,多好看呐,我让你看!”
蓦的,一股腥臊的黄液从小丫头的裙子底下流了出来,小丫头没憋住哭了出来,“九郎君饶命,九郎君饶命。”
棠长陵皱眉,劈手夺去小丫头手上捧着的茶盘,照着小丫头的脑袋就砸了上去,亏得他左手不利索,小丫头因惊恐身子往后方软倒了下去,这才逃得这一击。
躲在窗外偷看的,尚有两分善心,慌手慌脚跑进来,把小丫头拖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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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氏女从未有给人做妾者,我万万没想到,你弄出这些事来,竟是为了把十娘送进太子府为妾,萧雁回,收手吧!”
“晚了,已经说定了,太子府八月三十夜里来抬人。”萧雁回冷眼看着棠伯龄气的跳脚,淡淡道:“前日晚海棠苑的升官宴好吃吗?听说,你高兴的过了头,还亲自下场弹了一支琴曲?”
棠伯龄脸色铁青,“休要岔开话题,我和你说的是十娘的事儿,与他人他事并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干系大着呢!”萧雁回蓦的把海棠杯重重砸在紫檀小几上,“你冷眼看着长陵废了,转头就去扶持棠延嗣,就是逼我去死,我都要死了,还不许挣扎两下吗。”
“这又是哪来的歪门邪理。”棠伯龄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耐着性子解释道:“咱们夫妻数载,自打你生下长陵,你我有了嫡出子嗣,我从未偏心过延嗣,从来都是先紧着你们母子,我说这话你不可否认吧?”
萧雁回没吭声,仍旧高高昂着雪白的脖颈。
棠伯龄见她仍旧是高傲的如孔雀似的不愿意低头,再度软和了两分,“棠氏族规,三十无子方可纳妾,当年拖延到你三十有二,你我尚无一子,这才听从了母亲的安排,让我纳了孤苦无依投靠了来的远房表妹,表妹生下延嗣后,也是为着你,我再没去过她房中,你不可否认吧?”
萧雁回咬咬牙,把脸撇了开去,“当年若非看中你们棠氏这条族规,我也不嫁你。”
棠伯龄见她有软和的迹象,说话的语气越发温和,“当年,母亲想让你抚养延嗣,你说,生母在,你尽心尽力养了也不过是养一条白眼狼,不愿意一辈子为他人作嫁衣裳,可我棠氏族规写的明明白白,留子去母内宅大忌,但凡行此阴毒之事者,除族,报官。再后来,你求神拜佛的四处求子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了长陵,我便把延嗣只当个庶子对待,甚至于为了抬起长陵,还压制了一二,长陵与延嗣,我只有亏待延嗣的,从未有亏待过长陵一分,雁回,你认不认?”
萧雁回紧紧抿起嘴,死死不吭声。
棠伯龄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十分的耐心与温柔,“长陵因引逗上官八娘而被人废了手,是我们理亏,甚至于卑劣,我羞愧的抬不起头来,我见长陵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也没叱骂他一句,可是雁回,你不能因为长陵废了,就让我把延嗣也废了吧,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既是你的夫郎,也是棠氏家主,棠氏需要继任者,扶持延嗣是应有之义,何况,我没给长陵找好退路吗?家族产业也需有人经营,怎奈何你们母子偏就看不上,还要我如何?倘若砍了我的手能接到长陵手上,我眉头也不皱的就砍了,可是呢,长陵的手的的确确回天乏术了,我亦无可奈何。”
“伯龄,今日我也与你说些肺腑之言。”萧雁回坐正身子,冷艳如霜,“你压制棠延嗣,你是他生父,他不会恨你,但我也压制了他,一旦你倾家族之力扶持他,他扶摇直上,转过头来必会报复我。”
棠伯龄连忙道:“有我在一日,绝无可能。”
“你死了呢?”
棠伯龄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心直钻到他的脑子里,冷的打了个寒颤,“雁回,夫妻数载,你咒我?”
“你别多心,只是一个比方。”萧雁回烦躁的应付一句,紧接着又冷笑道:“棠氏鼎盛时,的确,棠氏女无有为人妾者,可现在不是沦落了吗,当‘世易时移,变法宜矣’。犹记得,当年刚嫁进你棠家时,棠家是何等的富贵显耀,小皇帝都尊称你二弟一句亚父,伯龄,你就不怀念从前吗?”
棠伯龄怔怔望着她,一忽儿觉得可笑,一忽儿又觉得可悲,一忽儿又震怒,“到如今,我仿佛才看明白你,好好好,倒是我配不上你萧雁回了。”
话落,起身便走。
萧雁回连忙追在他后头,发狠道:“倘若你敢坏了我的好事,我和你没完!”
“我要亲口问问十娘,只要十娘一句话,我豁出老命去求陛下,也不许十娘去给人做妾!”
“那是太子妾,将来就是宫妃,能一样吗?你怎得这般顽固迂腐,好好好,咱们就一块去问十娘。”
夫妻两个你追我赶,前后脚就进了棠静韫所居的院子,彼时,棠静韫正在脸上敷了一层桃花粉保养肌肤,见父母一同来了,连忙捧着脸起身迎了出去。
“十娘,我棠氏女没有给人做妾的,太子也不行,你是自情自愿的吗?只要你有一丝不愿意,阿耶在陛下那里也是挂了名的,尚可转圜。”
萧雁回在绣榻上坐了,气定神闲,见隐囊下露出了一本书就随手抽出来翻了两下,只见上面画着两个臀股相叠的夫妻,正在亲嘴咂舌,立时又给塞了回去。
棠静韫却是瞥见了,又羞又慌,好在脸上敷着厚厚一层桃花粉,就赶忙坐到萧雁回身边,抱住她的手臂,低声道:“阿耶,上回曲江池赛龙舟,顶头那一层都有彩棚,彩棚里设了桌椅软榻,茶果点心,人家府上的小娘子就可以坐在里头,边吃边玩边看,悠闲自在还不怕晒,我们府上没轮上,被挤在边缘处,我的绣鞋都被踩脏了,最可恶是荔四,明知我狼狈却不愿意让我进她的彩棚去,阿耶,我比荔四差吗?论家世,早没人把她荔氏放在眼中了。阿耶,我知道,你为我择选了好些门当户对的郎君,可是,倘若我嫁给那些郎君,熬到死也熬不到镇国公夫人脚下去,我岂能甘心!”
话落,棠静韫放开萧雁回,在棠伯龄脚边跪下了,“求阿耶成全。”
棠伯龄怔住了。
萧雁回笑道:“如何?可服了吧。说好听些,你是个求稳求安的人,说难听些,你就是个不求上进的缩头乌龟,且退了吧。”
棠伯龄望着她们母女这番斗志昂扬模样,只觉心酸,“你们想的太容易了,想的太好了,你们不碰个头破血流不知道外头的人心险恶,世道艰难,稳稳当当的,平平安安的,有何不好呢,我也无可奈何,随你们去吧。”
说罢,颓丧灰心而去。
萧雁回与棠静韫皆不以为然,萧雁回起身道:“你那书册子太粗劣了,伤眼睛,晚上我让人给你送两本精绘细描的,你既早有准备,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棠静韫欢喜道:“还是阿娘懂我。”
“只盼着你此去终有凤凰涅槃时。”
“定不负阿娘的一番苦心!”
·
“来人,来人,人都死哪儿去了。”
小萧氏甫一进院门就听见棠长陵暴躁的嘶吼声,顿时吓的一哆嗦,迈过门槛的脚缩了回去。
“我残废了,可还是府里的主子,连个小丫头都敢在我床前撒尿了,你们想恶心死我太慢了,一包毒/药毒死我啊。”
小萧氏一听,怒上心头,直奔向那一排躲在墙根下的仆婢,拧起一个侍女的耳朵来就质问,“谁给你们的胆子,在主子床前撒尿?”
侍女疼的眼泪直掉,“姨夫人误会了,事情不是那样的。”
这时卧房里的棠长陵听到小萧氏的声音了,哭喊着跑了出来,往小萧氏脚边一跪,抱着她的腿就道:“小姨母,只你疼我了,求小姨母救我脱离苦海。”
小萧氏也哭了,又是拍背又是摸头,“两府里都传遍了,八月三十夜里太子府要来抬十娘,十娘就是你翻身的机会啊,你安心等着。”
棠长陵经了断手之痛,脑子反而清明了,冷笑道:“太子府后宅就是一个小后宫,若想出头,要么如上官氏、独孤氏那般占家世,要么就艳冠群芳,最次要聪明颖慧,忍性韧性超群,小姨母自己盘算盘算,十娘占哪一样?!让我等十娘的造化,怕是入了土,化了骨,也等不到。”
小萧氏一想,顿时就道:“你说的是,十娘哪一头都不占啊。”
棠长陵从地上爬起来,把小萧氏拉到避人处,低声道:“小姨母,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倘若想翻身,契机还在遥儿身上,只是她现在月份大了,蒙狗贼看护的紧,且等遥儿生完孩子,还请小姨母助我。”
这可正说进小萧氏心窝窝里了,立时便道:“我也寻思许久了,等十娘的造化,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遥儿那头不正是现成的吗,咱娘两个想到一块去了,且等她生完孩子,咱们再想法子治她!”
第062章 寻画
深秋九月, 湖畔的柿子红了,叶子落的一片不剩,像一个个红红的小灯笼。
天高气爽, 风在今日缺了席。
榴荫下,摆了一张四面平绿云石大案, 上头摆满了刚刚剪下来的荷花, 红的、粉的、黄的、白的, 各有一堆,还有一堆莲蓬。
荔水遥坐在软褥大圈椅上, 跟前立着一个白釉海棠瓶,正闲着无事插花玩, 她大着肚子不能拿剪刀,脚踏上还坐着一个专门帮着剪茎杆的小豌豆。
九畹接过仆妇架船送上来的一捧粉荷,笑着走来, 道:“今日庄子上送来了好几大篓肥蟹,老夫人说晚上要蒸螃蟹吃, 奴婢们也有份, 只没有娘子的份。”
荔水遥故作可怜道:“少不得跟阿家多说两句好话,求两条蟹钳子吃吃吧。”
主仆正说笑呢, 兰苕神色不明的走了来, “娘子, 您还记得琼英吗?”
荔水遥稍微一想就道:“在荔家时,曾在咱们院子里听使唤,你带着教导了两年的小琼英?这名字还是我给她取的呢。”
“正是她。”兰苕挪了个绣墩坐着,赶忙道:“上回我去送中秋节礼就是找小琼英打听的事儿, 临走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嘱咐她帮着探听十娘子的后续, 方才门上有人来找,就是小琼英,娘子,您再猜不到十娘子处心积虑攀高枝得了个什么好果子。”
荔水遥拿起一支粉荷来,瞧着外头一圈花瓣打蔫了,边摘边扔,笑道:“我不猜,你爱说不说。”
兰苕笑道:“原来啊,不是太子府,是被抬进魏王府了。”
九畹跟着道:“坊间传闻,魏王面如恶鬼,性情暴虐,脾气阴晴不定,十娘子若真是进了魏王府,岂不是生死难料了?”
荔水遥手里的粉荷掉在了脚踏上,蓦的捂住胸口,干呕了两声。
兰苕连忙站起来,抚着荔水遥的背,道:“好些日子没这样了,今儿又开始了,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吗?”
九畹连忙道:“娘子的一日三餐都是我比照着秦王妃给的孕期食谱安排的,食材也新鲜,味儿也清淡,娘子每餐也克制着只吃七分饱,不能啊。”
荔水遥接过小冬瓜捧来的清茶,喝了一口,道:“与饭食没有干系,不必担心,这会儿我也已经好了,兰苕你坐下接着说,大萧氏给棠十娘谋划的不是进太子府吗,怎么变成魏王府了?”
兰苕忙道:“小琼英现下在小萧夫人院子里做二等侍女,她是偷听的小萧夫人和吴妈妈说的话,小萧夫人嘲笑了大萧夫人一顿,大致意思便是,大萧夫人总骂她贪婪愚蠢,这回大萧夫人也被别人蒙骗了,也犯了蠢犯了贪,她心里畅快之极,小萧夫人又说,十娘子被抬进魏王府过了一夜,第二天大萧夫人才得到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以后人就木木的,棠氏家主得知了就想去求见陛下,大萧夫人拦下了,说十娘子已经是魏王的人了,再把事情闹大,就把魏王和太子都得罪了,得不偿失,就说,十娘子命该如此,大萧夫人就病倒了。”
“大萧氏一门心思想荣贵显耀,把最后的宝都压棠十娘身上了,此番被独孤太子妃摆了一道,满盘皆输,一下子被抽空了精气神,不病也得病。”
兰苕摇头,“小萧夫人说,棠家主去打听了,似是太子的意思,太子疼爱魏王,怜他膝下无子,身边除了魏王妃就没有个家世像样的侍妾,太子府不缺侍妾,太子抬手就把上赶着的棠氏十娘子指进了魏王府。”
“这才真是命运无常呢,大萧氏算来算去,争来争去一场空,呵。”荔水遥拿起一支莲蓬来插进花瓶,摆弄了两下,觉得不好看,又拔了出来扔在大案上。
“还有一件事想和娘子说。”
荔水遥看向兰苕,“你说便是。”
“小琼英说,她已看见许多次,吴妈妈和郑王两位少夫人窃窃私语,她人虽不大,心智却不俗,自己跟我说,家里现如今各院各为王,朝令夕改,规矩都乱了套,自打上回小萧夫人被咱们家老夫人打了一顿,小萧夫人就辖制不住两位少夫人了,至于家主,依旧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就跟奴婢说,倘若将来荔家要发卖人时,想求娘子把她买下,她还想服侍娘子。”
九畹就插嘴道:“奴婢记着,娘子出嫁时她就想跟着来的,因着生病错过了,这丫头眼里有活,又聪明又机灵,奴婢带着教导两年,可顶服媚的缺。”
荔水遥点点头,望着湖面残荷,发起呆来。
又是一年春,望月小筑院子里那棵古桃树,花开的比旁处越发粉艳近乎妖异。
棠长陵又来了,高冠博带,意气风发,他抚着树身,撕开一切伪装,满脸的高兴,“思思,魏王秦云吉死了!是我,是我为你报仇了,他身边那个侍妾是我多年培养的死士,趁他发病拿刀乱砍乱杀时,她拿青铜美人觚把他活生生砸死了。只是可惜,他收藏的你的那些画都被陛下收了去,但是你放心,陛下有气疾,近年来又添了头风之症,我冷眼看着,魏王的死对他打击很大,让他本就日渐孱弱的身体越发不堪,待得将来他龙驭宾天,诸皇子争位,我必趁乱把你的画都弄回来。”
“思思,多年来宦海浮沉,身边都是尔虞我诈之辈,即便是依附我而活的女人们,各个假心假意,虚伪的令我作呕,我方深切的知道真心难得,思思,你别生气,她们都不过是我的泄欲之物,只有你是我心头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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