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镇国公府的后花园占地广阔,除却莲湖和农田,又有一座蓬莱山,引莲湖水穿山而过,形成山水之势,野趣盎然。
    荔水遥提着裙摆拾阶而上,终于爬到山顶,虽有兰苕搀扶着,还是气喘吁吁。
    山顶上奇石耸立,药藤花蔓攀缠其上,于松柳丛竹间掩映着一座斋室,上面挂着一块写着“药庐”的乌木匾额。
    门半掩着,窗户大开,荔水遥走至窗前合欢树下,往里面一瞧,就见蒙炎正伫立在一张青石大案前炮制药材,案上摆了许多东西,杂乱无章的,她只认出了颜色鲜艳的,黄金钵紫铜杵,朱砂,和一株搁置在竹香几上的人参,它有小儿手臂粗,长须长尾已初具人形,哪怕她不懂药材也知道这人参的年份必然极大。
    蓦的,她就想起前世他给她的那九枚蜜丸,他用玉匣装着,郑重其事的交到她手里,告诉她,每逢四季交替可吃一丸,药名有余丹,是他师父的道方,取“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之意,能帮她延年益寿。
    她只吃了两丸,便已觉出身上生了力气,脸色红润,经期规律,气血微盈。后来与小萧氏闲话时说起此药,小萧氏为了弄到自己手里就装病,前世的她愚孝顺从,便将剩余七丸全都拿给了小萧氏,他知道了,头一回对她说了重话。
    那时她从不曾想过,更没问过,有如此奇效的有余丹是如何制成的,她的心落在娘家,落在棠长陵身上,一双眼睛便再也看不到别处的风景。
    现在看着他熟稔的炮制药材,她才真切的知道了,自幼被山中道长收为弟子的蒙炎,他不仅习武还学过医,他真的会给人看病,治好了她的风寒。
    他不是贵公子,不是风流俊美的相貌,也没有满腹经纶与诗词歌赋,但他……
    荔水遥定定望着他,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的用眼睛和心去体会他,此刻的他,古拙挺拔,清俊凌风,让她莫名想到了山神。
    乱世来了,山神下山救世,右手握着凹槽滴血的长刀,左手提着药匣子。
    那么现在,重生一回,他又在为谁制药?
    她的心嘭嘭乱跳,不敢再看,慌乱转身想逃。
    棠长陵前世害我一条命,我是一定要报仇雪恨的。可我也害了他的命,凭什么他不会报复我,还愿意为我制药?!
    “跑什么,看够了就进来!”
    荔水遥蓦的扶住阶梯旁的石灯台,眼圈微微的泛红,心上波起云涌,她望着蜿蜒而下的长阶,想着前路之上有她必须要去渡的劫,心绪便平了,回身踏进药庐,走到青石大案前,软着身段盈盈下拜,“郎主。”
    蒙炎垂着眼,把一块朱砂扔进黄金钵,握起紫铜杵,“咚咚咚”捣弄,“把老子说的话当放屁?”
    荔水遥被他故意加重的捣药声弄的心上发紧,不敢抬头看他,扯着绣帕,盯着自己的衔珠凤头绣鞋,小声道:“没走门,翻、翻墙了。”
    蒙炎蓦的看向她,但见她穿着一件玉色红莲纹圆领大襟的褙子,紧绷绷束出了一线深深雪痕,眸光当即一沉,拽过身后的靠背交椅坐着,抱臂在胸,扬唇冷笑,“你要求什么事,直说吧。”
    荔水遥羞窘,水艳娇容微红,“鲁王回自己王府去了吗?”
    “清明祭祖,他不回自己府上还能去哪儿。”
    蒙炎冷不丁就想起了一件事,棠长陵有个亲妹妹,眼高于顶,一般郎君看不上,就盯上了鲁王,她爱屋及乌,头一回向他开口,要他促成此事,他因愧疚处处想着补偿她,真就答应了,鲁王向来敬服他,也为了避开太子秦王塞的王妃,就娶了那棠十娘,可婚后那棠十娘暴露本性,认为鲁王玩物丧志,没有上进心,总是催逼吵闹,二人于心性志趣上南辕北辙,致使鲁王苦不堪言,是他害了兄弟,现在想来,前世的自己是何等的色令智昏。
    “清明过后,你还有一日节假,对吧?”荔水遥抬起头,娇怯怯的看着他,“你送了一筐荔枝给我,我想着要一家人一起享用才好,鲁王和您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也邀他来赴这场荔枝家宴,如何?”
    蒙炎冷盯着她,握起紫铜杵往黄金钵里猛砸了两下,荔水遥便瞧见,那钵仿佛变了一点形,底座凹陷了一点。
    “你又邀了谁赴宴,棠氏十娘?”
    荔水遥呼吸一窒,提着心绕过青石大案挪到他身旁,一手轻轻覆在他玄色的饕餮纹束袖护腕上,“可以吗?”
    蒙炎望着她搭在自己狰狞护腕上那柔若无骨的手指,粉色透明的指甲,冷笑两声,一把拧她入怀,按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可以,在马车上我怎么‘虐待’你的,你在我身上重新来一遍。”
    荔水遥的脸肉眼可见的涨红了,她本就肤白水嫩,脸一红就变得娇艳欲滴。她当即决定取消此次谋划,让大小萧氏反目成仇的机会还有很多。
    “郎主忙吧,我马上回去禁足。”荔水遥低头解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还请郎主放我走。”
    “放你走?”蒙炎望着竹香几上他跋山涉水所得的人参,怒火勃盛,凭什么我为你制药,你一点力气不出!
    “这辈子你死也得死我手里。”蒙炎将她抵到青石大案边缘,撑开她的手让她握住紫铜杵,“把里头的朱砂捣成粉,我答应你。”
    “真、真的?”荔水遥掰开他的手,慌忙站起来,“我自己来。”
    蒙炎圈着她,她就站在他面前,一只手竟提不动,就用两只手握着紫铜杵,一下一下极认真的捣药。
    朱砂的质地较脆,但也比米粒麦粒要硬许多,荔水遥是个连衣服都没捣过的,此时能坚持着把大块捣成小碎块,手腕就酸软了,凭她再如何心性坚定,奈何身子不争气,她没力气了。
    蒙炎支着半个身子在青石大案上,便看见她胸襟那朵折枝红莲承接了一滴香汗,这香汗从她额上下来,一路而下,途径细颈,锁骨,终形成一滴露,隐没雪痕深处。
    他见她总不求饶,鹰眸沉黑,慢慢解下玄铁护腕扔在了大案上。
    玄铁护腕和青石案相撞发出沉闷的两声,荔水遥蓦的僵住,再也顾不得别的,撒开紫铜杵便想跑,被蒙炎一把扭过身子抱住,扣在腰上,抱着关了门,关了窗。
    门外等候的兰苕浑身一僵,快步拾阶而下,蹲在半山腰小池塘边上,装作看鱼,水中有两条小锦鲤,一红一白,绕着一株荷花,相互追逐游曳,心里禁不住想到,荔枝家宴成了。
    日暮生烟,莲湖渚上落下几只仙鹤,或涉水寻食,或曲颈剔翎,或引颈鸣啼。
    药庐里,斑竹榻上,荔水遥星眸衔泪,穿好一只白罗袜后,便找不到另外一只了,蒙炎好心弯腰从青石大案下头拾起递到她眼前。
    “想达成目的,不付出代价怎么行?我像开善堂的?”
    荔水遥看见自己雪白的罗袜被他拿在手里,玉容羞红,又听他如此说,气急了,一把拽在手里扔他脸上,“你欺负人。”
    蒙炎像个吃饱喝足的狮虎,舒爽了,脾气就极好,也不气,还展开细看,待瞧见脚腕处绣的竟是一枚手柄上挂着碧玉环流苏的长刀,顿生欢喜,笑道:“你既然不要我替你收着吧。”
    荔水遥眼睁睁看着他把她的罗袜收入袖袋,刹那,脸红的滴血一般,“你、你还我!”
    挣扎着站起来就去掏他袖子,可她浑身都软,整个人便扑进了他怀里。
    他含笑受了这份投怀送抱,却知怀里的小娘子是个要脸的,于是适可而止,自己掏出来为她穿戴好,语气也淡下来,“后日家宴,鲁王会如期而至,但你想要的结果,休想。”
    荔水遥哼他一鼻子,心里却有一点得意,这正是我想要的,鱼饵挂在席上,让棠静韫荔红枝能看见就行了。
    “那你告诉鲁王,那日要打扮的俊美华贵一些。”
    蒙炎:“……你休想。”
    第026章 密谋泄露
    京都每逢旬休节假,金吾不禁。
    镇国公府上专司打更的老仆敲响了戌时的梆子。
    荔水遥斜靠着软枕,手里捏了本书,眼睛却看着外头,天擦黑了,九畹怎么还没回来。
    这时服媚从门外走至荔水遥跟前,开口就道:“去后门上问过了,人家说影儿也没瞧见,许是做贼去了吧。”
    荔水遥严厉的看她一眼,懒怠再去调1教她,“别累着你,下去歇着吧。”
    服媚身子一僵,立马警醒过来,恭敬退后,躲到小豌豆和小冬瓜后面站着去了。
    兰苕实在不放心,道:“许是你前脚回来,九畹后脚就到门口了,我去迎一迎。”
    荔水遥哪里还看得进去书,随手扔在云纹紫檀小几上,立即道:“去吧。”
    与此同时,一辆装满食材的牛车停在了后门上,九畹从上面下来,正要抬手敲门,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借着挂在门楣上的大灯笼一看,是个小郎君,生得一张敦厚可亲的脸,看起来不甚高大却壮硕的身材,九畹仔细辨认了一下,试探着开口,“你是虎翼小郎君?”
    虎翼翻身下马,连忙拱手,没开口先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来,“原来是九畹小娘子,你今日穿的是新式的骑装?乍一看像个没长成的小郎君一样,我没敢认。你一个小娘子,天黑才回来,弄什么去了?”
    九畹心虚,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胸,但是立马想着不能欲盖弥彰,又把腰身挺直,神态松弛,笑道:“虎翼小郎君忙什么去了?”
    虎翼笑道:“刚从郊外回来。”
    九畹笑问,“去郊外做什么?”
    虎翼是蒙炎从战场上捡来的,打仗的时候身边出过细作,一开始没防备只因她是大娘子身边的大侍女,现在她又问,虎翼立马警惕起来,但转念一想,郎主也没说不让和别人说,就含糊的道:“奉郎主的命去太上观问了几句话,你不能再问了,再问我也不说了。”
    九畹脸上的笑容加深,立马说出在回来的路上打好的草稿,“我是奉大娘子的命,为后日的荔枝家宴出门采买食材,有几样调味的东西,我逛了许久才在胡人聚居的坊市里买齐。”
    守后门的是个瘸腿的老兵卒,听到说话声就把门打开了。
    “虎翼小郎君,别误了郎主的差事,快复命去吧,再说一会儿,我怕大娘子身边这个侍女就把你满腔子里的好事都知道了。”
    虎翼黑脸一红,牵着马,低着头,赶紧溜进去了。
    九畹冲老兵卒一笑,指使着白驹把牛车拉去灶房那边卸货,她径自往正院去了,半路上和兰苕遇见,二人一同回去复命。
    西客院,西厢房,灯火通明。
    荔红枝躺在美人榻上,发髻拆的一个不剩铺在枕头上,侍女芍药正用棉线为她绞面,将脸上长出的绒毛绞去可使得脸更光滑。
    这时牡丹推门而入,走至近前就道:“打听着了,九畹出门置办了满满一车的食材回来,看样子,四娘子是铁了心在后日办荔枝宴。”
    荔红枝依旧闭着眼,嘴角却耷拉了下来,“来就来吧,正好给我机会报仇雪恨。”
    牡丹忧心忡忡,劝道:“到底不是在自己家,这里也不是混沌的孙家,奴婢冷眼瞧着,这府上是外紧内松,夜里守门的,巡逻的都是满身煞气,秩序森严,奴婢心里害怕,娘子万万不可急躁。”
    荔红枝睁开一双媚眼,挥退芍药,抬起手,摸着手腕上粗粗的缠丝金镯,狠厉一笑,“我立过誓,只要能从孙家那粪坑里脱身,往后余生只为自己活,棠静韫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的骂我,都是小事,我身为表姐,只当她年纪小不懂事,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拿我垫脚扬名,这次荔四能把我和她弄在一个院子里,正是个好机会,我不会放过,你是深知我经历过什么的,你不该劝。”
    牡丹心疼的握住荔红枝的手,咬牙道:“奴婢尽心帮您。”
    荔红枝便笑起来,“时辰还早,把插屏拿来,今夜便能绣完这副金蟾折桂,三四月份新科进士发榜,上榜的还罢了,那些落榜的,难道就不想买个这样的插屏回去摆在书案上供着,取个好彩头吗,咱们就又能多得些使唤银子了。”
    “是,这就去拿。奴婢的绣艺赶不上娘子,便多打些络子。”
    “那就捡寓意好的打,步步高、一串红、鱼跃龙门、金蝉子、雀登枝、如意方胜、状元及第。”荔红枝从牡丹手里接过插屏,不无嫉妒的道:“幼时同在棠氏内学堂上学,课业种类繁多,姨丈让选一样精修,荔四选了绘画,我却选了绣技,现在却是后悔不迭,她画一幅画,一日便成,撑死了十来日罢了,我绣一副绣品少则十几日,多则几个月,耗费时光不说,若想卖出高价还得我把眼睛熬瞎,呕心沥血才成,早知有今日,我当年也选绘画了,现如今附庸风雅的多,随便勾勒几笔拿到书画铺子里也能卖两个钱了。”
    牡丹便笑道:“奴婢记的清楚着呢,当年娘子坐在前头听课,奴婢们跪坐在后面守候,奴婢记着当年有一堂课,棠氏郎主讲的大概意思是,每个小娘子天性禀赋不同,个人选个人的,四娘子于绘画一道上有天赋才选了绘画,娘子于绣艺上有天赋才选了绣艺,可不是冲着哪一样最容易赚钱选的。”
    荔红枝往灯下凑了凑,一面穿针引线一面耷拉着嘴角道:“有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天性禀赋也是截然不同,命也如是,我命苦福薄,少不得使尽手段,不要脸不要皮的往上攀着才能不坠泥沼,荔四怎么就那么好命。”
    牡丹低下头打络子,道:“要奴婢说,最好命的是棠十娘子。”
    “是了,棠静韫不仅有个事事为她打算的好娘,有个娇宠她的好耶,还有个疼爱她的好兄长。”荔红枝又在插屏上落了几针,“姨丈和善,幼时常见他把棠静韫抱在怀里,抱着看花,抱着捉蝴蝶,荔四在旁边看着搀的流口水。”
    蓦的,荔红枝气的把插屏摔地上,“那小贱人明明已经拥有了那么多,凭甚还要来和我这苦命人抢鲁王!”
    牡丹心疼的望着,默默无语。
    ·
    书房对着院内的那一面是月洞窗,彼时,窗上映出了两座莲花台灯的影子。
    窗下摆了一张四面平台座如意花卉纹红木矮榻,榻上置了一张云纹花腿方几,荔水遥伏在上面正拢着一只并蒂莲炉鼎,闻香。
    兰苕紫翘陪着,一个倚窗打络子,一个在灯下绣抹额。
    九畹在下面,坐着一张绣墩,守着一张香几,正在用饭。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九畹吃好了,小豌豆连忙过去收拾,都归拢到提盒里提了出去,小冬瓜依旧站在角落里,不吱声仿佛壁花。
    九畹脱鞋上榻,这才把一路去一路回经历过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了一遍。
    荔水遥勾着手指弄烟,听她说到在后门和虎翼碰上,虎翼奉命去太上观问话,她立马坐直了身子,满心紧张起来,但仔细想想那日她去太上观遇见的是两个小道童,小道童年纪小不知事,应该记不清她说过什么话吧,倘若妙有小道童全都记着,也告诉了虎翼,虎翼告诉了蒙炎,蒙炎若是问我那句“分明是他利用我残害我,因何我不得往生,他一生却富贵满堂,官至宰辅”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解释?
    荔水遥越想越慌,呆呆的咬起手指来。
    九畹瞧着不对,连忙去看兰苕,那日跟着去太上观的是兰苕。
    兰苕放下络子连忙爬过来,把手指头给她拔出来,嗔怪道:“娘子想什么入了神,怎么还和小时候似的,把指甲都咬豁了。”
    荔水遥回神,破罐子破摔的想,他若是知道了就当是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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