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应小满把人送出门时,远远地瞧见徐寡妇家门外围住层层圈圈的人,各个露出唏嘘神色。有个眼熟的牙婆正在奋力挤开人群,“让让,让让!让我瞧瞧这家小丫头,可怜见的。”
    徐家小丫头还不到四岁,人已经哭哑了,木呆呆地跪在门边,徐寡妇的尸身横在院子里。
    牙婆一双三角眼斜觑女童的脸蛋,从上到下挑挑拣拣地刮一遍,嘴里念叨:
    “这场天灾祸事!徐家没了大人,只剩个不顶事的女娃子,她娘的尸身还摆在地上,有没有乡邻愿意出钱买棺木做法事?没有?老婆子手里倒是有点闲钱,可以帮忙做一场顶好的法事,让人安安心心地去。但徐家小丫头我可领走了……”
    应小满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直接把人扒拉到旁边去,带出来备用的整贯钱全塞进徐家小丫头手里,对邻居们说, “我这里有钱,不够做顶好的法事,至少把徐家婶子的尸身先收敛了,别叫人打小丫头的主意。”
    牙婆嘬着牙花叫苦,“这不是鱼市的西施小娘子吗?这回可跟你家没关系,小娘子拦我作甚!”
    应小满没搭理她,冲自家院子方向喊,“娘,帮我把网鱼的网子拿过来。”
    牙婆哎哟一声,拨开人群往外跑。
    边跑边愤愤道,“没个大人撑门面,三四岁的小丫头能靠自个儿活几天?老身好吃好喝养她几年,养大了,再送去贵人家里差事轻省地供着,老婆子在做善事!不识好人心!”
    应小满奇道,“徐家婶子尸首还停在院子里呢。你把她家女儿卖去做牛马,还做善事?也不怕徐婶子半夜敲你家的门!三四岁的女娃好养活得很,大不了一天两顿来我家里吃。”
    围观人群纷纷议论起来。
    徐家小丫头抬起哭肿的眼睛,悄悄看一眼挡在身前的应小满。
    两只小手攥紧救急的整贯钱。
    *
    这天傍晚,应小满果然招呼徐家小丫头过来用晚食。小丫头叫阿织,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扒完半碗热腾腾的米粥,人却不走。
    扯着应小满的衣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喊了声“阿姐。”
    又冲义母怯怯喊了声“婶娘。”
    义母的心都被喊化了,弯腰把阿织抱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回头跟应小满叹息,“瘦得跟猫儿似的。比你三四岁时轻多了。”不再提送回徐家的时候,把人抱去炕上睡觉。
    炕上的小丫头翻来覆去几趟,吃饱喝足,身上暖和,没多久便睡沉过去。
    义母坐在炕边低头看红扑扑的小脸。
    人留下了,开始犯愁。
    “去看看吊篮。”义母低声嘀咕,“昨夜拖回来一个,吊篮里的买菜钱全撒了出去。现在吊篮里头只剩百来个铜子儿,够咱家吃几天?”
    应小满当真跑出去认认真真翻了回吊篮,“足足还有五百多文呢。咱们家吃个十天八天不成问题。”
    义母瞪眼,“十天八天以后呢?吃光喝光出门讨饭?”
    应小满:“再久的长命雨也不至于连下半个月。十天八天以后天就晴了,我还去鱼市杀鱼。有主顾吃鱼,咱家就有钱吃饭。”
    义母哭笑不得,拿起炕上的针线篮子做起针线活:“你啊,天塌下来你都不愁。我再做点针线活计补贴补贴,咱们娘儿俩总不能真的出门讨饭。”
    “娘你歇一歇。不差这点。”应小满把义母的针线篮子挪去旁边,“刚才郎中也说,我们既然救下个大活人,总有办法的。”
    正好到了郎中叮嘱的每隔两刻钟冷敷退热的固定时辰,她起身推开西屋紧闭的门。
    炕上的年轻男人沉沉地昏睡着。身上还在发高热。
    或许清晨时曾经短暂地醒来瞬间,做出挣扎动静,但之后整天再没见清醒模样。
    脸倒是被李郎中擦干净了。在水里泡得过久而显得极度苍白的皮肤,如今在高热下透出不正常的嫣红。
    应小满坐在炕边,换过额头退热的冰水帕子,取一把家里的篦子,把男人半湿半干的头发仔仔细细篦一遍。
    确实什么簪子都没有。脖颈也没有挂值钱的玉坠子。
    她有点失望,但谈不上意外。随手取一截布带把男人的头发扎起,提盏油灯到炕边,仔细端详他的眉眼轮廓。
    人既然昏迷在家里不能动弹,她打算画一副画像随身带着。这两天如果在河边碰上寻人的亲友,当场展示画像,两边容易打交道。
    她在灯下凑近打量相貌。
    鼻梁挺直,眉鬓浓黑,唇形优美。眼睛……始终闭着。瞧着有点像内双,不确定。
    应小满心里默默感慨:京城人口百万,长得好看的人真的很多啊。水里漂来的浮尸,拾掇拾掇,居然也像模像样的。
    油灯刺眼的光芒映照下,近处的睫毛骤然动了下。
    应小满提着油灯的手倏然一缩。圆眼微微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颤动的睫毛。
    眼帘没有完全张开。
    阖拢的眼睑下,眼珠震颤片刻,眼睑露出一罅缝隙,失去光泽的漆黑瞳孔无意识地颤动几次。
    人又彻底昏睡过去。
    第5章
    积水退去的第三天,顺天府衙门终于派来安抚百姓的官员。铜锣巷每家每户收到十升米粮,胡椒一捧,细布两尺,预防瘟疫的药包三包。赁屋的人家减免一个月月租。
    河道边溺死两人,铜锣巷溺死一人,报上官府。
    “别跟官差提西屋里头的人。”应小满叮嘱阿织,“西屋是个大麻烦。不能说出去。”
    阿织懵懵懂懂地点头。
    可不正是个大麻烦。
    昏迷多日,高烧不退,偶尔迷迷糊糊地睁眼,对周遭光亮和说话毫无反应,片刻后又睡去。
    李郎中过来看说,呛水是一时症状,倒春寒天气泡在冰凉河水里,引发的风寒和伤口感染才致命。好在人年轻健壮,药剂发汗驱风邪,拿身体底子硬抗罢!
    官府慰民发下的胡椒是稀罕好货,应小满仔细包好,提去李郎中家里,抵平最近的欠账,又提三包药回来放灶台边。
    义母喜道,“一次给这许多?郎中愿意赊咱们药?”
    “这回不是赊的,是送的。今天平了欠账,我又跟郎中提起打算搬家的事。郎中过意不去,死活要送咱们几包药。” 应小满道。
    经过这次河水倒灌,吃了一场大惊吓,锣鼓巷的屋子再便宜也不敢续租,义母几次提起搬家。
    只是搬家除去繁琐之外,还需一大笔押赁金。义母每日对着空荡荡的吊篮叹气。
    应小满左思右想,要不要把义父临终前塞给她的五十两银拿出来。
    义父说这是关键时刻才能动用的贵重钱财。
    入京报仇成功之后,拿这五十两银去京城极出名的大相国寺附近,寻一处叫做“余庆楼”的酒楼,进去找店掌柜的说,“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自会有人领她出京城。
    应小满心里琢磨着,京城容易讨生活,她和阿娘不打算回老家了,也就不需要花钱出京城。虽然报仇八字没一撇,但眼下搬家就很关键,五十两银用起来正合适。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苦药味,小火熬煮的中药炖好。应小满琢磨着事,心不在焉将乌黑药汁倒入碗里,端进西屋。
    起先两天连药都喝不进,都是拿瓷勺撬开牙关,顺着缝隙灌下喉咙。今天明显好转许多,瓷勺轻轻一撬牙关,便主动吞咽起来。
    “喂,”应小满拿油灯在眼前晃上一晃,“你醒了?”
    人却依旧毫无动静,双眼紧闭。眼睑下的瞳仁半晌才偶尔转动一下。显然昏沉沉地并未完全清醒。
    应小满有些失望,又在意料之中。她边喂药边喃喃地念,
    “等下我要出门找新屋子。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月内便会搬走。你赶紧醒过来罢,下个月我们搬家时,可没法带着你走。”
    屋外又是下雨天。她穿戴起斗笠油衣,跟义母招呼一声,出门直奔城北而去。
    听上次那家茶博士说,晏家在城北长乐巷。
    春雨淅淅沥沥,雾笼京城。
    接近晌午时,应小满已经站在绿荫环绕的长乐巷对面,远远地往里探看。
    占据半条街的深宅大院,确实容易找的很。
    巷子里清静少人,巷口却是另一幅景象。数十披甲卫士佩刀长枪,肃然驻守,进出俱要严查。身穿布衣布鞋的寻常百姓连巷子都进不得。
    应小满远远地驻足看了一阵。晏家墙里盛开的粉色桃枝探出院墙。烟雨蒙蒙,亭台楼阁掩映花枝,在雨里景致霎是好看。
    她熟练地寻斜对面街上开门做生意的茶肆,往躲雨长檐下一站。
    和门边闲着无事做的茶博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晏家出什么事了?这么多官兵。”
    “谁知道。”茶博士果然接口,“反正自从几日前,晏家门口就多出许多禁军把守,出入街巷都要查验身份,指不定家里出何等大事。”
    应小满点点头,“听说晏家世代做官,祖上出过两任宰相。”
    “那是。第二任的晏相,是现在晏家当家这位的祖父,三十年前的故事喽。如今晏家当家的这位在大理寺任职。年纪轻轻做到四品少卿,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又出一位晏相?”
    应小满精神一振,“晏家现在当家这位,算京城高官么?做官的名声好不好?”
    茶博士哈哈地笑出声:“小娘子你还真敢问。高官是肯定的,至于名声么,不好说。”
    应小满有点懵。“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怎么叫做不好说?”
    “这样和你说罢。京城里文武百官,最容易博好名声的,要算御史台言官。最容易传坏名声的——”茶博士冲晏家宅院努努嘴:
    “要数晏家这位当家人现今坐的大理寺位子了。大理寺掌管天下重罪刑名,一年过手成百上千个案子,天底下捧他赞他的当然多,骂他的也绝不少。”
    ……听君一席话,还不如不听。
    应小满听得脑袋嗡嗡的,京城的茶博士说话一个比一个喜欢拐弯抹角,她半天没琢磨出这番话到底是在夸晏家人还是在骂晏家人。
    对着茶博士含蓄高深的微笑,她只能默默感慨,“京城真复杂啊。”
    雨势渐渐小了,她穿起油衣,绕着晏家大宅远远地走过半里地。
    按照茶博士的热心指点,去寻附近一家名气大、口碑好的庄宅牙人[1],和牙人细细地说清家中情况,赁屋要求,约好两日后看房,起身回家。
    把今天新得的消息琢磨了一路。
    快到铜锣巷时,脚步骤然一顿。
    茶博士嘴里身居“大理寺高位”的“晏家当家人”,和家门口河道中央曾经停过的两层官船,官船上方高高挂起“大理寺”三字灯笼,终于被她后知后觉地联系在一起。
    应小满一惊之下,突然又想起——
    牙婆把她拉扯去河边的当天,正值早晨天光好,船头居高临下、仿佛挑拣鲜鱼一般打量她的那位贵人,她其实隔着河面看清了相貌的。
    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神色矜傲淡漠,穿一身华贵的火狐裘,腰间佩剑。
    长得倒是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却仿佛手脚不能用似的,自个儿纹丝不动地站在船头,只张嘴使唤人,一个人把身边十来个小厮婢女使唤得团团转。
    应小满的脑瓜子飞速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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