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的态度感染了顾安,让他没有再继续沉浸在何进步牺牲的悲痛中,絮絮叨叨的说起他和何进步一只手数得过来的接触次数。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是个刺头,挺不爽他那种故作深沉的人,对于他说的加入什么中调部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后来,他给我看了我哥被‘定罪’的照片,让我发现端倪,我就觉得他是想利用我,但那一刻,瞿建军帮不了我,身边没有人能帮我,我只能被他‘利用’。”所以,哪怕是走上了那条路,但他并不是完全心甘情愿,他甚至想的是,等哥哥的事完结,他立马不干。
“可一次又一次的任务,让我逐渐明白,自己做的事不仅仅是为了哥,而是为了更多人。”他逐渐接受了自己的使命,并有了信仰。
“他很少跟我聊私事,我也一直相信他对外宣称的未婚无儿无女,我偶尔会忍不住跟他聊鱼鱼,聊你。”
黑夜里,清音抓住他的手,捏了捏。
“这一次任务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后一个任务,过了那晚十二点,他本来应该无声无息的,像很多小老头一样退休,回到老家,养养鸟,遛遛弯。”
可是这次的任务十分重要,因为科学家的身份属于高度机密,据说中途换了好几个差不多身材的替身才堪堪躲过眼线回到京市,从机场到安全屋,短短三四十公里,上面不放心让更多人知道消息,所以是他特意申请自己过去的。
这是他退休前最后一次任务,他也想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个圆满的句号。
顾安自顾自的说了很多,清音静静地听着,他很少跟自己解释这么多工作上的事,不得不解释的时候,也是云里雾里让她猜,但这一次是个例外。
清音知道,这次的事给他的震撼非常大,不仅是何进步的牺牲,还包括他那尚在人世的老母亲,以及十岁出头被当成孤儿养大最后却毅然决然考上公安大学的儿子……接下来的很多年里,这将是他的心理阴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抢救何老太太的生命。
第138章
闭着眼睛,时间似乎流逝得特别慢,等啊等,终于等到天亮,清音赶紧起床,和顾安一起开车去书钢医院等着。
大概半小时后,做好抢救的准备工作,接人的救护车就回来了,清音直接将人送到呼吸科,专门腾出一间特护病房。
呼吸科主任见此,连忙带着科里的业务骨干上去,完成病人交接。其实在下面的县医院,书钢去的医生就已经交接清楚了,此时把情况跟清音一介绍,她也是愁眉不展。
这何老太太今年八十,平时有一名五十多岁的保姆照顾,转院保姆也跟着来了,她还记得帮何进步去送过东西的顾安:“是你呀小顾,多亏你,我也想给小何打电话,让他帮忙给阿姨转院的,结果他那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后来好不容易打通了,那边又说他不在,出差去了,我真是六神无主,你来正好……是小何让你来的吗?”
顾安点点头,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因为他也只是怀疑老太太病重跟何进步牺牲有关,但连保姆都不知道的事,她又从哪里知道?所以他干脆顺着话头说何进步出差去了,拜托自己照顾何母,让她有什么困难只管对自己讲。
清音忙着查看病历资料,然后进病房看情况。
何老太太是一位头发全白的小脚老太太,身材娇小,五官秀气,肤色是典型的贫血貌。
“按照那边医院的检查结果,血糖、肾功、血常规都不太好,我们先进行对症治疗,降糖、纠正电解质紊乱、强心利尿、抗感染……”巴拉巴拉,呼吸科主任说。
清音听着,点头,思路是对的,急则治其标,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先对症治疗没错。
她于是又拿出听诊器,开始给老太太进行听诊,尤其是肺部,能听见明显的湿啰音,心尖部则是奔马律,这些不用她说大家都知道,毕竟都是教科书上必考重点名词。
再看老太太情况,神志不清,呼之不应,双眼紧闭,呼吸也有点急促,偶尔喉间还有喘息声。
那边诊断没错,确实是多种基础疾病交加,就是去到京市,也是这几种对症治疗,没有什么特别的法子。不是当地政府不上心,而是确实没办法,能用的都用了。
但来到清音这儿不一样,她还有中医!
清音坐到床边,捉住老太太的手,病房里所有人顿时全部噤声,大家知道院长要开始用中医的法子了!已经见识过她多次力挽狂澜场面的下属们,心里也多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似乎,只要清院长用中医,再严重的疾病,都还可以“试试”。
不过,在把脉之前,她就已经摸过老太太的四肢,很凉,没什么热乎气,护士量体温却是正常的。脉象很细,舌头勉强看了一下,也是红红的,舌苔很少。清音想了想,在治疗意见上加了一条,输血。
幸好老太太的血型很大众,输血科备有,一边输血一边对症治疗,“我门诊还有事,先下去,中途有什么就给我打电话。”
呼吸科主任连忙应好,转头安排科室骨干好好看护这老太太,虽然不知道她和清院长什么关系,但能让院长这么上心的,肯定是非常亲密的关系,或者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顾安留下看了会儿,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就先回单位,下班再过来。
他的心情很糟糕,尤其是看着保姆一直询问何进步去哪里出差,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打电话,以前他每半个月就会打一个电话的,现在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没消息云云。
他不知道,如果是何老太太也这么询问的时候,他该怎么回答。
而清音的心情也轻松不到哪儿去,中午抽空上病房看了一下,因为也才刚治疗上,看不出什么效果,下午下班后再去看也是一样的。
无论中医还是西医,这种多种严重疾病交加的高龄患者,都不可能是立马药到病除,还是给药物一点时间吧。清音这么安慰自己,然后开车回家。
厂里倒是把老张哥配给她做司机了,也有了一辆专门的小轿车,但除非去外面开会或者给领导看病,其它时候她都是自己开自家的吉普,老张哥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在医院后勤处帮忙,有个啥重活累活他抢着干,花坛里的花花草草他也喜欢琢磨,不是浇水就是施肥除草,大有抢后勤工人饭碗之势。
要是平时,清音还要打趣他两句,今天却没心情,她开上车子,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时不时打量着街景。
现在哪哪都是人,有走路的,骑自行车的,骑摩托车的,开小汽车的,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着对新生活的渴望,大家司空见惯的和平与安稳,似乎越来越不值得歌颂,可就在看不见的地方……清音想到了何进步。
如果他不是为了出这次任务,他现在已经守在母亲床前,拉着她的手,给她喂汤喂饭,给她说电视上的新闻,像每一个这个年纪的小老头一样,孜孜不倦地劝说要怎么饮食,要听医生的话……
清音鼻子一酸,顾安将来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当鱼鱼需要爸爸送出嫁,顾妈妈需要儿子陪护床前,她需要一个伴侣携手漫步的时候,他会不会也突然失联?
想着想着,车子不知不觉就开进了杏花胡同。
现在的杏花胡同跟以前可不一样了,住的人更多,更杂,也更热闹了,已经是附近有名的小型集市,顾妈妈现在买菜都不上菜市场了,说是来杏花胡同买的菜比外头新鲜,种类更齐全也更便宜。
清音把车子停在路边,不知不觉走进这个住了快十年的小胡同,“哟,清医生下班了?”
“清医生哪天坐诊,给我加个号呗?你叔这老毛病又犯了。”
清音一路答应着往里走,现在已经没人会叫她“小清”了,都是清医生或者清院长,莫名的多了某种敬意。
当然,一路上她也看见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正在兢兢业业的量尺寸,挨家挨户的走访调查实际居住情况,统计人口和工作单位,大家闹哄哄的,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拆迁改造工程做准备。
来到熟悉的十六号大院,刚进门就遇见赵大妈,以前在院里最爱跟秦嫂子一起给她带来当日最新鲜“瓜”的老太太,“哎呀清医生回来了,今天过来有事儿?”
“没,随便看看。”
“那上家里坐?”
清音婉拒了,她来到自己的屋子前,以前这间屋子是玉香在住,后来顾全回来,在外头买了独院,他们就搬走了。清音没带钥匙,窗帘拉着,隔着窗子也看不清里头什么样,但应该跟自己记忆中差不多,当时他们搬到梨花胡同,那边的家具都是现打现买的,这些就闲置了。
正看着,忽然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出来一个灰头土脸半头白发的女人,身上穿着旧衬衣灰裤子,身形有种不太健康的臃肿。
这是清慧慧,清音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最近一次听说她的消息,是顾妈妈说她在到处借钱,刘志强的儿子要结婚,找她要房子,她一个没正经工作的中年妇女,拿不出就只能去借,后来借到亲妈林素芬这儿,被骂了一顿,母女俩再再再次绝交。
没想到,她还会回来,这间屋子以前已经断清楚了,是属于林素芬和林耀的,她还回来干啥?
清慧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裹着衣服准备离开。
“慧慧难得回来一趟,咋不吃了饭再走?”
“家里儿子还等着我做饭,先回去了,以后有空再过来。”
众人听见这声“儿子”,顿时露出一个鄙薄的神色,都不搭理她了。
她前脚刚走,赵大妈等街坊们后脚就开始议论纷纷,“前几天回来借钱才被赶走,今儿又来,为了那三个继子,她可真是掏心掏肺啊。”
“可怜林耀是她亲生的,却跟没爹没娘似的,上次回来听说受伤又住院了,她别说鸡蛋送一个,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这刘志强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咱们以前劝她,她就说刘志强对她挺好的,对她好能让她大冬天卖烤红薯,能让她到处借钱给继子买房?她嫁过去的时候,那三个继子都比林耀大了,哪里有啥恩情可言哟……”
清音听了一会儿,心里只剩叹息,这个全书中毒最深的最大的恋爱脑,但凡她能清醒一点,现在都是另外一种人生。
回到家,顾妈妈见她神情不太好,“是不是工作上出啥事了?”
“没,回了一趟16号院,遇到清慧慧。”
顾妈妈叹息一声,现在的清慧慧,哪里还有当年娇俏小姑娘的模样,早被生活磨成了滚刀肉,“快五十岁的人了,一点长进没有。”
清音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要去杏花胡同走一趟,就好像冥冥之中有股什么力量吸引着她走过去一般,可能是最近连续发生了不顺心的事,担心顾安的结局,清音急需找到点什么。
这边正想着,家里的电话响起来,顾妈妈赶紧一拍脑门,“哎哟瞧我给忘了,应该是全子打回来的,刚才他就当打了一个说找你或者安子,我忘了。”
清音赶紧进去接起来,“哥?”
“嗯,你们最近很忙吗?”怎么下班半天了,两口子都还没到家。
“还行,哥是不是那边有消息了?”
“我这边下午刚接到个电话,一个年轻人听说我们在找这样的女人,说可能是他母亲……”
见他犹豫,清音略一想就明白,“您是觉得消息来得太快,不可信吗?”
“对,我们昨天才想好的计划,上午才把消息发布出去,下午调查组就接到线索,这速度是否太快了?”
快到他都怀疑,这个人怕不是在他们系统内部有什么眼线。
清音也觉得可疑,“哥能跟我先说说这个人的情况吗?”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自称他母亲是京市日报一名记者,十五年前在一次外出采访途中莫名消失。他父亲报案,也找过很多年,一直没有线索,原来是因为车子翻下山崖,又滚了很远的距离,隐藏在深山老林里,经过多年泥土掩埋,又经过雨水冲刷,一直到三年后才被山里的农民发现已经被锈蚀得不成样子的汽车框架,靠着里头的骸骨检验证实其中一名死者正是她母亲当年一起出差的司机,而他母亲的遗体一直没找到。”
“当地人说那山里有野狼和豹子出没,可能他母亲已经被……但他不愿相信,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
听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儿,清音觉得以那个女人的情况,身上也没什么值得别人大费周章来认亲的,年轻人的几个细节都能和从周富贵嘴里说出来的供词对得上,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对了,他后天过来南山乡,我们让他带着小时候的照片,最好是全家福过来,到时候我们比对之后会传真一份给你,你跟那个女同志比对一下看看。”
清音连忙答应,顾全又问了几句玉香和小石头的情况,知道娘俩都在他们家吃,也就放心了。
这不,他电话刚挂,小石头就呼哧呼哧从外头跑回来,手里还拎着两根冰棍儿,“奶,婶儿,给!”
这都九月份的天了,顾妈妈可不敢吃这么凉的,“拿开拿开,我看着牙齿就打颤。”
小石头跑得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慢慢长大后,他的手脚也长了不少,不再是小时候的五短身材,他扭着细长条的小身子:“婶儿,那你能吃两根哟。”
清音接过一根啃了一口,差点没把牙冻掉,看来不服老是真不行了,那凉冰冰的口感瞬间把她冻得一激灵,逗得小石头哈哈大笑,“婶儿你跟我奶一样,牙口不好,咱们家就我跟我姐的最好,我们吃凉吃热都没问题哟!”
小家伙得意洋洋的,也不嫌弃婶儿咬过一嘴,就着婶儿咬过的地方,咔嚓咔嚓就是两口,那声音被灰太狼这种小馋狗听见,尾巴都摇成电动小马达了,要是他再“不小心”掉一块下去,它立马风卷残云抢得干干净净。
清音恹恹的,就没让顾妈妈做太复杂的晚饭,一人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再热了热中午的剩菜,除了小石头,大家的食欲都不太好。
接连两个晚上,顾安都是半夜才回来,天一亮又消失,清音担心着何老太太的病,也没心思担心他去了哪里。
第三天早上,清音刚到诊室,呼吸科就打电话下来求救,“清院长,何老太太的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清音怔了怔,留下香秀替自己在诊室里坐镇,带着四个跃跃欲试的小徒弟上呼吸科病房。
“目前老太太的血糖倒是降下来了,感染也基本控制住,但又大小便失禁,还心衰了。”呼吸科主任拿着昨天的化验结果说。
因为化验室能力有限,样本量又太多,昨天的结果需要今天才能拿到,清音看了一眼,除了贫血略有改善,其它的跟刚入院时候查的差不多,尤其是感染、贫血和电解质紊乱三大巨头,这才是导致心衰的重要原因。
呼吸科主任深吸一口气,“老太太现在的情况,是积重难返啊。”
要是放在一般家庭,家属可能已经放弃抢救了。
清音却不可能让自己就这么放弃,就算是为了何进步,她也不会就这么放弃。她沉吟片刻,将报告单子递给四个小徒弟轮流传阅,然后坐到床边,给老太太把脉。
四个小徒弟是第一次跟着师父走进病房,接触这么严重的疑难杂症,既“兴奋”,又紧张。他们看了看单子,又看了看老太太,最后跟着清音的动作,来了个望闻问切全套。
“何老太太的脉象跟这三天以来的每一次把脉一样,依然是细脉,舌红少津,四肢冰凉,胸口冷汗。”清音将老太太的衣服拉好,被子盖好,看向四个徒弟,以及科室里中医出身的几个年轻大夫,“如果按照中医对症治疗的思路,我们应该怎么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这么严重的病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敢想要用中医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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