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涯只觉得这小孩很吵,嗡嗡嗡地闹个不停,让他那些痛苦始终不能凝聚,东一团西一团地浮在胸腔里,散乱着四处淤堵,宣泄不出。
沈蜷蜷将山薯递到褚涯嘴边,褚涯只紧闭着嘴,任由那冷冰冰的山薯触碰自己嘴唇。
“还是不能自己吃吗?”沈蜷蜷迟疑片刻,又咬下一口山薯吐在掌心,“好吧,那还是让我来喂你。”
褚涯不可置信地转动目光,看着托在小孩掌心的那一小块山薯离自己越来越近,木然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破碎痕迹。
他原本连动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这下也奋力慢慢扭头,沈蜷蜷却探出上半身,伸长的手递到他侧脸:“你不要动,我在喂你吃饭,你动着的话我不好喂的。”
褚涯看着那小块山薯再次到了自己嘴边,又缓慢地转回了脑袋。
“你是不想吃吗?这么好吃的山薯,为什么你会不想吃呢?”沈蜷蜷看出了他的拒绝,满脸都是不解,接着又严肃下表情:“你不能不吃饭的,不吃饭就会被饿死。”
“我有次不想吃饭就没有吃,你知道后面怎么样了吗?”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褚涯,语气笃定:“没错!结果我就饿死了!从那以后,我每顿饭都好好吃,就再也没有饿死过。”
沈蜷蜷吓唬一通后,见褚涯依旧不为所动,无奈地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道:“怎么办呢?你不吃饭不行呀,闭着嘴也不行,我只能把你嘴巴弄开,给你喂饭。”
说话间,他缓缓举起另一只手,握在掌心的银白色勺子闪过一道冰冷的光。
褚涯也盯着那把勺子,一阵急促呼吸后,终于启开唇,在沈蜷蜷抵在自己唇边的那半只山薯上轻轻咬了一口。
“啊!你在自己吃了吗?你好乖,你在自己吃了。”沈蜷蜷既高兴又欣慰,忍不住地笑,耐心地举着那半根山薯,让褚涯小口小口地啃。
褚涯吃得很慢,吃一口便要停下来歇息,沈蜷蜷也不催促,只将山薯不断转向,将容易啃的那面转向他。
“你不要着急,你看你明明饿了,嘴巴都饿白了,所以要好好吃饭,不能饿死……喏,我帮你咬的这块你也吃了吧……不吃吗?那我自己吃了。”
褚涯将那半块山薯吃光,便闭上眼不再搭理人。沈蜷蜷也不在意,只乐滋滋地在推车侧坐下,继续说着话。
“你是来找我的吗?你为什么生病了呢……”
他的问题太多,褚涯一直被持续的头疼和腿疼折磨着,胸腹间憋闷欲呕,便努力吐出几个字:“不要问……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你是把这个忘记了吗?那你还记得什么?你记得在福利院给过我黑团团,还给我围巾吗?”
褚涯回道:“所有的……都不记得,一切……都忘记了。”
“什么?你把所有都忘记了啊!”
沈蜷蜷终于没有再做声,半张着嘴反应片刻后,看看褚涯又看向左右,满脸都是无措和失落。
“那你也不记得我了啊……”他小声嗫嚅着。
沈蜷蜷呆坐着发愣,屋内总算安静下来,褚涯的耳朵也终于得到了空闲。但沈蜷蜷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有些怪异,倏地直起了身。
他目光热切地看着褚涯:“这个人,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还记得你住的地方吗?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要回你的福利院吗?”
长久的沉默里,沈蜷蜷以为褚涯这次不会回答时,他却沙哑着嗓音道:“我不记得……我是谁,我也……我也没有福利院。”
沈蜷蜷屏住了呼吸,眼睛灼灼发光,接着双手握拳,涨红着脸喊了一声:“呀!!”
他跳起来站在地上,将什么东西踩飞出去,叮叮当当乱响。他似是无法控制心里的激动,干脆出了房门,对着空气一阵乱打乱踢后,再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屋檐下来回踱步。
片刻后,他站定,眼珠子一阵乱转,又出了会儿神,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
褚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被这样一打岔,心头盘旋的痛苦又被冲散了些,只是身体还在发烫,腿部断骨处的疼痛也还在持续。
沈蜷蜷又回到屋内,喜滋滋地蹲在地上看褚涯,伸手去摸他额头,又摸自己:“没有发烧了哦。”说完又去掀他身上的被子:“我看看你的脚好些了没有。”
褚涯只觉得下半身一凉,不自禁往下看,接着便满脸惊愕,整个人僵住,犹如被雷劈了一般。
他看见自己就那么光着躺在绒毯上,全身未着寸缕,连内裤都不翼而飞。
——唯一遮挡住皮肤的,就是两块贴在大腿上的膏药。
褚涯很小就不会让人帮自己洗澡,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暴露身体,哪怕是照顾自己的沁姐和父母。
他现在有些懵,一时间竟忘记了做出反应,就任由沈蜷蜷对着他的身体仔细端详。
“还是这么粗的脚,不过明天肯定就好了,明天就会变细。”沈蜷蜷两臂合拢比划着:“这个脚贴了药膏就会好。”
“走开,走远点。”褚涯发出嘶哑的呵斥声,想将沈蜷蜷拨开,但他刚勉强抬起头和肩,便又落了下去,连带断骨处也传来一股剧痛:“——啊。”
“你别动啊,动来动去就会痛的。”沈蜷蜷连忙撅起嘴对着他断骨处吹,又安抚道:“不痛了,我吹吹就不痛了,你别哭哦。”
褚涯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冷汗,却也咬着牙道:“我的,我的裤子呢?穿,穿上。”
“你现在不能穿裤子,那是湿的,我给你晾在外面的。”
“湿的,也,也给我。”
“可是管理都不准我们穿湿衣服,说穿了会生病的。”
“给,给我。”
“不行。”沈蜷蜷斜着眼睛看他,“你再多生一点病,药就不够了,药不够就会死的。”
褚涯看着他那副模样,越来越气促,但他躺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办法,便道:“被子,盖,盖上。”
沈蜷蜷将被子给褚涯搭好,坐在旁边开始脱自己的棉衣。他脱t恤时费了好大一番劲,还是没法将脑袋给扯出来。
林多指没有在这儿,他干脆放弃了,任由脑袋被t恤包着,只脱掉灯芯绒棉裤,撩起被子一角钻进去,挤在褚涯身旁躺着。
“哎哟,你好暖和哦,你真暖和。”沈蜷蜷一点一点地往褚涯那边挪,紧贴着他的胳膊,声音从t恤下传出来,带着闷闷的快乐。
褚涯呼吸已经平稳下来,虽然他现在满心悲苦,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你洗过,澡吗?”
沈蜷蜷将脑袋朝他方向靠,一起枕在枕头上:“洗过的,我刚洗过,管理还检查了我的背的。”
褚涯:“那,鼻涕呢?”
沈蜷蜷道:“我不冷,没有鼻涕,我脸上有衣服,流鼻涕也可以被衣服擦干净。”
褚涯的手握紧了些,沈蜷蜷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很晚上了,你又在生病,我们不要玩了,快睡觉吧。”
沈蜷蜷话虽这样说,却翻了个身面朝他,透过薄t恤的那层稀疏布料,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侧脸剪影。
“你可以,可以看其他地方吗?别看着我。”褚涯闭着眼问。
“你知道我在看你呀?”
“你的手,也不要摸我的脸。”
“哦。”
沈蜷蜷收回放在褚涯鼻梁上的手,又往他那边挪了下,小声问:“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记得我是谁吗?”
“不记得。”
沈蜷蜷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做作的惊讶:“你怎么把我也忘记了?沈喵喵,你怎么把我都忘记了呢?”
他脸前的布料被鼻息吹得一下下鼓起,呼吸有些急促紧张:“我叫做沈蜷蜷,你叫做沈喵喵,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弟弟。”
褚涯深深吸了口气。
沈蜷蜷说完这句后,接下来的话就变得非常流畅,并开始滔滔不绝:“你要记得哦,不要再忘记了,你可喜欢我了,你把好吃的黑团团和围巾都给我,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弟弟。我们以前在福利院,有个叫王柱生的屎壳郎在食堂里骂我是臭虫,你就跑过去,将他抓住往旁边扔。”
“你再骂我弟弟,我就弄死你。”沈蜷蜷突然声音变狠,接着又对褚涯温声解释:“我不是说的弄死你,我是在学你说话。”
“我虽然会偷东西,但是你也会帮我打人。我偷东西被人抓住了,别人说我是小偷,你就把那人追到福利院后院去,我躲进——那人躲进小洞,王柱生他哥就拿铁棒守在那儿,不对,是你就拿铁棒守在那儿。”
沈蜷蜷颠三倒四地说完一通,再次语气凶狠:“我只要抓到你,就要把你捅一二三个对穿!”又摸了摸褚涯的胳膊,温和地道:“我还是在学你,不是在说要捅你。”
褚涯一直没有什么表情,沈蜷蜷讲完后,凑近他小声问:“是不是?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褚涯闭上眼睛,沈蜷蜷追问:“你在听吗?你是不是要睡了?是不是睡了?”
“嗯。”
沈蜷蜷只得压住激动兴奋的心情,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又摸自己:“呃?我摸不到脑袋,是衣服。你没有发烧了吧?那我也睡了,睡觉睡觉。”
“沈喵喵,沈喵喵……”沈蜷蜷小声唤了两声,虽然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在嘟囔:“要是你醒了,我还在睡,你不要跑哦,墙上那个洞你也不要钻……”
褚涯听着他声音越来越小,只希望他能快点睡着,自己也能安静地想清楚整件事,还要检查一下精神域。
第24章 我喜欢听那个滚
沈蜷蜷入睡后, 褚涯终于可以沉入自己的思绪里。
他注视着灰白半空的一点,心脏阵阵抽痛,眼泪顺着眼角淌进了鬓发。只有咬紧牙关, 指甲深陷入掌心,才不至于痛哭出声。等到冷静一些后, 便开始梳理整件事的脉络。
顾麟为什么要背叛父亲?
父亲一直在培养顾麟,晨星会在父亲的带领下, 势头已隐隐压过日灼会。这样的情况下,顾麟背叛父亲简直说不通, 他做这一切的动机是什么?
而且父亲出了事, 等到晨星会回过神,肯定饶不了他, 哪怕是和日灼会勾连也没有办法。
顾麟不是那种做事不计后果的人,相反做事非常谨慎, 每一步都会反复斟酌,考虑仔细。他有什么把握在杀害晨星会会长后能全身而退?
除非……
褚涯脑中浮出一个可怕的猜想,让他手足发凉,一颗心也直往下沉。
——除非晨星会一部分人和顾麟有着同样的想法, 还参与了这场叛变。
褚涯心中升起的恨意如同小虫子在啃噬血肉,密密麻麻的剧痛渗入五脏肺腑,但他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谁说父母就真的死了呢?
自己从头到尾都没见过他们的尸体, 只是听顾麟在这样说,可他的话根本就不可信。
这个想法让褚涯浑身轻松,呼吸畅快, 连身体上的剧痛都减缓了许多。他恨不得立即就返回云巅, 却也清楚再心急都只能忍着, 等云拓来接自己。
褚涯有了新的希望, 犹如胸口堵着的塞子被拔掉,那些痛苦灰暗消散了许多,也开始去查看自己的精神域。
他已经突破成功,成为了初阶哨兵,一般再过上几年,便会进入二次突破,等级也会往上提升。
二次突破后的等级是哨兵的最终等级,他记得顾麟初次突破是b级初阶,二次突破后便冲上了a级。
他不知道自己是初阶几级,但父亲和母亲的等级都很高,想来他也不会太低。
褚涯又想起了自己的量子兽,毫不意外地是他一直在描摹形态的银狼。但顾麟攻击了他的精神域,不知道里面被摧毁成了什么样,银狼是不是也受到了重创。
褚涯试着用意识进入自己的精神域,但刚凝聚精神,脑中便是一阵剧痛。他一次次尝试,痛得满头大汗也不得办法,最后只得暂时放弃。
褚涯躺着缓了一阵,等脑中的剧痛慢慢平息。
精神域刚刚受损,等到恢复一段时间后再察看吧。而且云拓是高阶向导,肯定有办法修复自己的精神域,一切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褚涯的身体还很虚弱,等到心情放松下来,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中。
整个垃圾场被惨白的灯光照亮,更显荒凉死寂。只有这间铁皮屋里,两个肩并肩躺着的小孩,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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