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亮之后,通过斥候确定之后,饶是李世绩有名将之姿,饶是李世绩久历战阵,也一时间无言以对,不能说李道玄的选择错了,但这么一来,将自己和刘世让丢在了朔州,使得朔州成为了一块飞地。
李世绩的第一反应是走楼烦关溜之大吉,但人家突利可汗留下三万骑兵,为的就是堵住雁门关和楼烦关,不让朔州的代州军入关……与雁门关以东的代州军不同,朔州这边的代州军骑兵的兵力不低,是能极大补充河东唐军战力的。
当日黄昏时分,李世绩不得不冒险出城,赶到了马邑。
见到李世绩,已经明白现在局势的刘世让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谁能想得到铜墙铁壁的雁门关会突然易手呢?
刘世让闷闷的低声说:“若这次是魏嗣王出任河东道行军总管的话,也不至于……”
“咳咳。”李世绩轻轻的咳嗽声打断了刘世让的牢骚,这种话能随随便便说出口啊,李怀仁估摸着是没有领军上阵的机会了。
但李世绩转念一想,也未必,秦王殿下前些时日来信,此番突厥来犯,只怕不会仅仅是河东一地,若是局势危急,作为朝中不多的屡败突厥的名将,说不定魏嗣王还要领军出征。
刘世让并没有住嘴,牢骚话一句接着一句,虽然不再提及魏嗣王,但话里话外都在埋怨代州那边……倒是没有提李道玄,但对秦武通、庞玉颇多指责。
这时候就能看出刘世让与李世绩的区别了,在经历了半日的惶恐之后,李世绩恢复了冷静,低声问道:“席多可有异动?”
刘世让白眉挑了挑,“让人盯着呢,暂时没有异动。”
当年苑君璋的旧部大都被散在了代州、忻州,甚至在苍头河一战之后被安置在并州、岚州等地,张仲坚、何流这些领兵将校也陆续入京,李善、刘世让、秦武通以及后来的李靖都竭力掺沙子,将大量将校安插在了马邑,但直到如今,马邑城内仍然有千余苑君璋旧部。
而马邑城内的苑君璋旧部中,只有席多一人身居高位,如今出任朔州长史,如果苑君璋旧部有异动的话,不太可能绕过席多。
显然,刘世让也不是个糊涂人,之前突厥攻马邑多日,有雁门关在,苑君璋旧部不会叛变,但如今雁门关失守,那些人的想法未必不会变化……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攀附强者是理所应当的。
深深的吸了口气,李世绩低声道:“如今只能聚集兵力,固守待援,只要能守上月余,突厥不可能不回返草原。”
“你的意思是……”刘世让迟疑了会儿,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
“当年高满政守马邑,苑君璋如何破城?”
面对李世绩的反问,刘世让沉默片刻后重重的点头,那场战事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从头到尾都在代州,甚至就在雁门关,如何不知内情呢?
李高迁贸然出兵援马邑,途中被苑君璋、突厥联兵所袭,李高迁单骑遁逃,要不是李善赶到雁门关,并使阚陵接应,唐军险些全军覆没。
即使如此,也有数千唐军步卒被俘,后来这些俘虏成为了攻打马邑的主力,突厥不擅攻城,但这些被俘虏的唐军却是会的,最终高满政难以抵御,杜士远斩高满政头颅献城降了突厥。
李世绩的意思很明显,雁门关腹背受敌,淮阳王李道玄弃守雁门关,必定是南撤,骑兵还能逃得掉,只怕大量的步卒会被俘虏。
如果突利可汗攻略河东不顺利,返程的途中命被俘虏的唐军步卒攻城拔寨,马邑、顾集镇、桑乔镇这样的高城大寨还好说,但其他十一个寨堡只怕是扛不住的。
“粮草能带就带,不能携带就烧了。”刘世让迅速做出了决定,“就近集中,汇集在马邑、顾集镇、桑乔镇三地。”
当夜,斥候摸黑往北。
次日,也就是九月二十四日,李世绩亲率两千骑兵出桑乔镇,往南突击,突厥立即调动数千骑兵前堵后截,不过李世绩只是虚晃一枪,迅速回转。
同时,千余骑兵出马邑,也吸引了大量突厥骑兵的注意力。
在这种情况下,大小不一的寨堡中的唐军陆陆续续的汇集起来,寻找机会潜入大寨或者马邑。
不过事实上并没有这么轻松,虽然李世绩、刘世让尽量吸引了突厥的注意力,同时也遣派兵力护送,但依旧有数支唐军被击溃,甚至还有一个寨堡的唐军小校选择了降敌。
李世绩粗略计算,这一日,至少有两千唐军没能撤回,要么战死,要么被俘或降敌了。
但即使如此,这也是李世绩能够接受的。
顾集镇的守将是刘世让的弟弟刘宝,自己驻守桑乔镇,刘世让把守马邑,三地的将领都是不会降敌的,之所以将兵力集中,最大的作用在乎,不使分散的唐军在绝望中降敌。
至于将来,城头的李世绩眺望东侧的雁门关方向,他觉得任城王李道宗只怕难有作为,即使突厥大军只是在忻州驻足,朝中也会遣派大军,这一次力挽狂澜的会是曾经席卷河东的秦王,还是曾经大破突厥的魏嗣王呢?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台阶
从战区来划分的话,大致可以划分成河北、河东、延州、灵州四处,其中主要的战场在于河东,代州军在南撤过程中膏华已去四五成,李世绩、刘世让被分割在了朔州,突利可汗率大军入驻忻州,耀武扬威,有乘胜追击之像。
但长安的李渊、李世民和李善没有想到,接下来河东战事停歇,虽然停歇的时日很短暂,但毕竟停歇了……用停歇这个词是因为接下来的大战爆发在了灵州。
这场大战看似有些无稽,毕竟在连续猛攻不克后,都布可汗选择了遥制,率主力向东侧移动,只在鸣沙大营的北侧布置重兵,以防止唐军突然绕行攻打侧翼,甚至都布可汗都遣派偏师去盐州甚至夏州,用以牵制延州道兵力。
总而言之一句话,灵州大战的突然爆发是出乎于都布可汗预料的。
李善想不到,事实上就连灵州军的主帅张仲坚也没有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对这场延绵东西数千里的大规模战事以什么样的方式落幕,产生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就在朔州的李世绩、刘世让决定收拢兵力的九月二十三日夜间,一直驻扎鸣沙大营的侯洪涛出现在了中宁。
驻扎中宁的唐军约莫六七千人,主将是灵州总管郭孝恪,副手是侯君集、冯立。
“你怎么来了?”侯君集脸色大变,“鸣沙那边如何了?”
侯洪涛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迟疑了会儿还是递给了郭孝恪,这让后者的脸色略为好看一些,郭孝恪对张仲坚是恨之入骨,但对李善的其他旧部倒是没有太多的意见……毕竟一方面魏嗣王李怀仁在军中的势力威望是摆在那儿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侯君集从中斡旋,更别说侯洪涛算是侯君集的族弟。
郭孝恪一目十行的看完信,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片刻后低吼道:“军国大事,何能如此贸然而行?”
“一旦兵败,他张仲坚挡得起这个责任吗?”
侯洪涛咂咂嘴,“能不能挡得起这个责任……但一旦出兵,谁都不知道是胜是败,但至少某会为先锋。”
郭孝恪一时哑然,人家张仲坚的确是行险招,但却将魏嗣王的亲卫头领之一,都已经爵封县公的侯洪涛派出来了……无非就是在说两个意思,你不干,那就侯洪涛上,但至少不是在阴你。
“即使无洪涛前来,广陵郡公也不敢陷害同僚。”冯立突然插嘴道:“不然,即使大破突厥,魏嗣王也必斩其首级。”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纷纷点头,谁都知道李怀仁如何痛恨那些背后捅刀子的王八蛋。
平心而论,在陆续接到李世民以及房玄龄、宇文士及、于志宁等天策府同僚的信件之后,郭孝恪对李怀仁是没有什么不满的,毕竟去年闹出那个乌龙,说到底是自己蠢,或者说是自己不信任对方。
郭孝恪皱眉细思,顺手将信件递给了等得心焦的侯君集,后者看了几眼之后忍不住抬头打量着侯洪涛,“你已知晓?”
“嗯。”侯洪涛舔了舔嘴唇,“突厥攻鸣沙大营多日,伤亡惨重亦不肯退走,但广陵郡公不许贸然出击,早就手痒了。”
顿了顿,侯洪涛忍不住笑着说:“前几日段志玄那厮违抗军令,率两千骑兵出阵,虽然斩获颇多,但被斥责。”
“活该!”侯君集也笑了,指着冯立说:“泾州一战,魏嗣王下令不得追击,段志玄杀得兴起……要不是世立兄救援,只怕要陷于阵中,难以生返。”
一边说着,侯君集将手中的信递给了冯立,后者看完突然低声道:“突厥并未猛攻中宁,而且也没有大队绕过中宁袭扰会州。”
侯洪涛意外的看了冯立几眼,点头道:“此正是广陵郡公与莒国公之惑,只怕都布可汗所谋颇大。”
郭孝恪立即明白过来了,他虽然少年时不事生产,被乡人视为无赖,后又是在瓦岗寨厮混,但却不是单纯的武将,武德四年唐军围困洛阳,窦建德率大军来援,就是郭孝恪力承利弊得失,并且第一个建言秦王率偏师固守虎牢,屯军汜水。
战后,郭孝恪也是因此被李世民列为功一等,并公开赞誉,“孝恪策擒贼,王长先下漕,功固在诸君右。”
“所以张仲坚是想冒险出兵,意欲扰乱都布可汗所谋……”郭孝恪捋须喃喃道:“都布可汗想干什么?”
“不知道。”侯洪涛给出了一个肯定但让人无语的答案。
侯君集也回过神来了,“但只要能有所作为,一定能乱敌军布置……此来灵州之前,秦王殿下曾细细叮嘱过,突利可汗只怕也会率兵攻河东或河北。”
“也有可能是陇右道。”侯洪涛想了想说:“启程前阿郎曾经说过,淮安王总领陇右,看似拥兵数万,实则战力不强。”
“突厥渡过黄河去攻凉州?”郭孝恪摇摇头,“若是如此,都布可汗留在灵州作甚,还猛攻鸣沙大营不退……也不可能是原州,就算萧关失守,张武安也必定坚守关隘,突厥难破。”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侯洪涛突然凑上前,凑在郭孝恪身边,低声说:“阿郎门下颇多产业……”
郭孝恪有点莫名其妙,“嗯?”
“门下如赵国公等亲卫出身的诸将都是有分润的。”侯洪涛小声说:“广陵郡公也是有的,回头让他……”
“洪涛!”侯君集哭笑不得拉开侯洪涛,“军国大事,孝恪兄自有主意,难道会因私怨而废公?”
郭孝恪却是斜着眼睛盯着侯洪涛,“真的假的?”
“真的!”侯洪涛拍着胸脯保证,“这事儿闹到阿郎面前,张三郎也是活该!”
“明明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撤军在鸣沙、中宁驻军,却不许将校运送……”侯洪涛嘿了声,“那日跑的快,某也有些好玩意落在了灵武呢。”
侯君集脸都要裂开了,“一旦消息泄露,全军有崩析之像……”
“用马车运送,谁知道里面是什么?”侯洪涛嗤笑道:“不瞒孝恪兄,张三郎在日月潭也不讨人喜欢……再说了,秦王即将入主东宫,阿郎当年与天策府诸将颇有间隙……”
郭孝恪是个精细人,听了几句就知道侯洪涛在说什么了……明里是在说回头会赔钱赔东西,他对张仲坚的怨愤一方面是因为军略不合,其中也有张仲坚资历太浅的原因,另一方面或者说大部分是因为自己大量的珍宝遗失在了灵武县,这是私怨。
侯洪涛这番话是在给郭孝恪一个现成的台阶下呢,这是唐俭给侯洪涛出的主意。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奇兵
九月二十五日,微阴,天空似有乌云密布。
张仲坚抬头看了看空中的乌云,放眼远眺东侧,并没有看见什么突厥游骑,这是正常的,自从段志玄那日击破数千突厥之后,事实上已经停战了,都布可汗只是以突厥骑兵小队时不时在外来回震慑唐军而已。
不过张仲坚也遣派斥候探查,付出一定的代价后得知,如今突厥分为两部,都布可汗率主力驻扎在山水河、安乐河的下游,遥制安乐州,这让张仲坚有些狐疑,他不太能确定稽胡首领刘女匿成的心思。
但张仲坚对原州刺史张士贵还是挺有信心的,此人文武兼资,又生性谨慎,即使稽胡降突厥,也难以偷萧关入原州。
另一部分突厥兵力布置在北侧,约莫是在距离鸣沙大营六七里的地方,依山立营,大约是一万到两万的兵力。
“都布可汗的主力距离鸣沙大营至少五十里。”唐俭出现在身侧,“应该是赶不及的。”
看张仲坚脸色复杂,唐俭补充道:“中宁那边已经出发了,郭孝恪亲自领兵,以侯洪涛、冯立为先锋,侯君集为后盾。”
“嗯。”张仲坚应了声,“此战若能胜,且看都布可汗有何动向,但此战若败……”
这样的冒险,让此刻的张仲坚也掌心潮湿,若是败北,不仅葬送多位大将的性命,接下来鸣沙大营只能收缩防线,拼命死守,等着战事在其他地方结束。
其实说到底,在接到李善的来信之后,在察觉都布可汗的诡异之后,张仲坚下定决心,绝不能只是坐看这场战事……我要成为这场战事的主角,至少是主角之一。
在李善的身边,张仲坚是最渴望向上攀爬的那个人……这一切源自于他的志向与之前十多年内被无视造成的反差。
唐俭笑着说:“魏嗣王当年在山东、代地甚至在泾州、原州亦以奇破敌,既然是奇兵,自然有些许风险。”
张仲坚微微摇头,“阿郎看似剑走偏锋,实则心有成算,当年招抚苑君璋,去岁雪夜下萧关,看似冒险,实则有必胜把握。”
整理了下心情,张仲坚转头看向大步走来的刘仁轨,轻声道:“泾州一战,你手持中军大旗,随阿郎冲阵,一战功成,此战你亦携旗在某身侧,旗倒,斩你头颅。”
刘仁轨兴奋的高声应是。
此时此刻,鸣沙大营南侧五六里处,山坡后的一股突厥游骑正在歇息,随着一声诧异的呼喊,众人转头看去,黄河中一支舰队缓缓的出现在眼帘中,顺流而下的船队势若奔马。
“这么多船只?”为首的突厥将领有些诧异,这些天也没少见黄河上的船队,因为黄河上游有中宁、中卫诸多城池,还直通会州,所以多有船队运载粮食、军械支援鸣沙大营。
但一般都是五六艘而已,今天却是好几十艘。
都布可汗身边的谋士赵德言曾经怀疑过,灵州军主帅张仲坚依黄河而立寨,其实是不合兵法的,但常有船只从会州、中宁抵达鸣沙大营,这倒是有点像几百年前刘寄奴创的却月阵的变种。
目送大量的船只迅速的消失在视线内,突厥将领有些沮丧,实在想不明白大汗为什么还要在灵州盘桓不去,虽然会州不可能支援兵力,但源源不断的粮食补充,使得突厥大军围困鸣沙大营是没有实际效果的。
鸣沙大营高处,张仲坚也看到了船队,命人打出红旗,船队没有停歇,而是径直向下游驶去,消失在了弯弯绕绕的山岭之间。
张仲坚回到中军帐内,扫视着略为兴奋的诸将,“此战,均用骑兵,段志玄率三百重骑兵,一千轻骑为先锋,史大奈、何流率一千重骑,两千轻骑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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