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矩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但随即展颜笑道:“你是如何得知是七月十五?”
“就算你凑巧窥见桥公山出长安,也难以断定其去向……但你能肯定他是去仁智宫举告!”
“你不会与齐王亦暗中勾结吧?”
“哈哈哈,裴公说笑了。”李善大笑摇头,“此事难道裴公不知吗?”
“嗯?”
“晚辈遣派亲卫往仁智宫,探望陛下并岳父大人,却在沮原桥被伏击……”
“好了,这等话不用再说了!”
“千真万确。”
“那就将窜回庄子的亲卫交出来,老夫倒要看看他三木之下,会不会改口!”裴世矩冷笑道:“其心可诛!”
“裴公说甚么?”
“你早知仁智宫事变……嗯,你未必知道杨文干会起兵,但当是时,你知道只可能是杨文干。”裴世矩整理思路,缓缓道:“你知晓封伦可能背叛秦王,甚至你可能都知晓封伦与齐王勾结,所以当初你才会调杨文干转陇州总管……”
“早知有人谋逆,不举告,却提前脱身,在关键时刻才率兵来援,得擎天救驾大功,将陛下、秦王玩弄于股掌之间。”
“李怀仁,如此手段,老夫亦要叹服!”
“但在君上观之,难道不是其心可诛吗?”
李善脸上笑容不变,他知道自己的谋划能瞒过很多很多人,有凌敬帮忙,就算是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也看不出什么疑点,但一定瞒不过面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没办法,人家看自己的眼神本就带着无穷的猜疑。
“裴公若是早生千年,说不定是个小说家呢。”
“你是暗讽老夫品行不端吗?”
“此言何意?”
“小说家,只有品行不端的人才会去做。”
“哈哈哈。”李善心想这个观点后世倒是没听说过,“只是裴公无端猜疑罢了,凤凰谷内外,何人不知魏嗣王情义深重。”
裴世矩怔了怔,点头道:“不论你我敌对立场,你李怀仁的确堪称情义深重。”
“噢?”
“若是他人,必然以为你调薛万彻转代州别驾,是为了东宫少一员可能在关键时刻有大用的猛将。”裴世矩叹道:“但老夫知晓,不过仿魏玄成故例。”
“是啊。”李善嘿然道:“此二人虽分立文武,为太子心腹,但均当为名臣名将,晚辈只是公私两便罢了。”
裴世矩微微蹙眉,“秦王殿下如此有量吗?”
公私两便,以李怀仁的谨慎,是不会随随便便出口的,薛万彻还好理解,毕竟薛万钧是天策府大将,但魏征却是几度建言诛杀秦王的太子心腹。
“秦王有量,晚辈亦有量。”李善终于收敛了笑容,“若裴公明日上书致仕,当可安享晚年。”
裴世矩白眉微挑,沉默良久。
以魏嗣王李怀仁的口碑来说,这句话是有真实性的,而且如果裴世矩选择致仕,那么即使是登基称帝后的李世民,也不想看到李善赶尽杀绝……虽然李善有赶尽杀绝的理由。
但裴世矩怎么敢赌呢?
若是赌输了,那样的代价,他承受得起吗?
沉默了很久很久,安静的小院内,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似乎包括时间在内的一切都已经凝固,直到一阵狂风吹过,将两人身边的一棵大树吹得沙沙作响。
“记得上次相见,你指老夫先为能臣,后为谗臣,他日或为谏臣。”裴世矩盯着李善的双眼,缓缓道:“老夫顺势而动,却不耻与封伦之辈为伍。”
李善微微眯起双眼,嘴角扯起一丝弧度,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在仁智宫事件后,李世民入主东宫已是定局,一切看似都尘埃落定,唯独裴世矩成了唯一的变数……这个变数,李渊不知道,李建成不知道,但李善与李世民是心里有数的。
纵然局势如此,但裴世矩不会放弃。
李善今日是真心诚意说出这番话的,虽然自己曾一度在河北被突厥追杀,曾经一度在马邑陷入绝境,曾经一度在顾集镇绝望,但如果裴世矩肯致仕归乡,李善是愿意收手的。
不是因为李善好心,而是不希望看到在李渊即将废太子的时候,裴世矩再出什么幺蛾子……李善不知道裴世矩有着什么样的谋划,但可以肯定,一定是有成功的可能的,哪怕成功几率不高。
原因也很简单,仁智宫事变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了,如果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性,裴世矩还留在长安干什么?
难道不应该早早的致仕吗?
难道不应该早早的赶到仁智宫与李世民和解吗?
至少应该透出意思与自己见一面……看看已经差不多赢下了夺嫡这一战的自己的心意有没有变化吗?
但裴世矩沉默的待在长安城,每日入皇城上衙……所以,李善很确凿,裴世矩一定有后手。
这个后手不管能不能成功,李善都不希望看到再起波澜,一方面很难确认自己和家人、友人会不会受到伤害,濒临绝境的裴世矩只怕不会顾及太多。
另一方面是李善在回到日月潭的当天深夜,接到了一封信。
翻身上马,李善没有停留,按道理来说,自己今日入长安城,应该去探望一下这些日子也惶恐不安的长孙氏,还要去看看已经被罢职回京的李乾佑,但他径直回了日月潭。
“凌公回来了?”
“回来了。”王君昊补充道:“在书房里等着阿郎。”
李善加快了脚步,推开书房门的同时回头道:“朱八。”
“阿郎?”
“去杀只鸭子炖上,至少三年老鸭,十一娘爱喝老鸭汤……算了,你只管杀,待会儿某自己来炖。”
朱八扯扯嘴角,虽然长安、凤凰谷遍传“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但自家阿郎这也太过了吧?
真怀疑关于阿郎给崔娘子洗脚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凌伯。”
“裴世矩没答应?”
“嗯。”
“意料之中。”凌敬没有在意,视线落在挂在墙壁上的地图上。
这是一张略为简陋的地图,但涵盖极广,从代州、朔州往西,越过黄河,包括了榆林、银州、延州、朔方、延州、灵州,再到陇右道,往北还有五原郡等关键的地名标注。
“不论其他。”凌敬叹道:“仅此地图,张三郎已然有功。”
“嗯。”李善应了声,不过这还真不是张仲坚的功劳,凌敬从未跟着李善随军,所以他不知道,李善每次出兵的时候,都会详细询问当地居民,与后世的地图记忆相对照,再以商队行至的路线为脉络,绘制地图。
苏定方能在灵州决战大败梁军,就有这张地图的功劳。
当然了,张仲坚的确有功,关于更北一些的草原部落、不多的城池所在地,以及山川脉络,都是最近半年内完成的。
“以云州为分界线。”凌敬想伸手,但有些够不着。
李善随手拿起一旁专门的棍子点在地图的云州上,“以此为分界线,包括云州往东,是突利可汗,云州之西,包括五原郡往西,是都布可汗。”
就在昨日深夜,灵州行军副总管张仲坚遣派信使抵日月潭。
突厥内乱已平,在一个庞大而且处于急剧上升期的帝国的威胁下,都布可汗、突利可汗决定平息内乱,双方在云州、五原郡的交界处会盟,双方止兵戈,约为兄弟……呃,本就是堂兄弟。
而这其中,起到了关键的劝说作用的是前隋的义成公主,这位前隋皇女在两位可汗泾州大败之后,先是倒向了先赶回五原郡的突利可汗,然后迅速向都布可汗靠拢,使双方的势力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也是这个女人主持了这次会盟,使得被李善一手推动的内乱暂时得到了平定。
“嘿!”李善嗤笑道:“亏某放归突利可汗,这厮真是个蠢货,居然降服不了一个区区前隋皇女!”
“义成公主非寻常女子。”凌敬微微摇头,“更何况如今草原皆知,突利可汗与你李怀仁义结金兰,当年顾集镇一战顿足,去岁大战还被放归,而义成公主深恨你李怀仁,如何会与突利可汗结盟?”
李善也是无语,都说自己是个穿越的蝴蝶,扇动的微风已经卷起了风暴,但没想到自己也受到这股风暴的影响。
当年李善在苍头河一战后,为了找个理由归京,也为了让人上书弹劾,纵兵洗劫左云县,谁想得到将义成公主的兄弟子侄给杀了。
后来都布可汗能顺利的弑杀颉利可汗,就有义成公主的相助,去年突利可汗抢先回了五原郡,却没能与义成公主结盟……都与那场杀戮有关系。
李善叹了口气,现在dtz内部,简直就是人人想杀李怀仁!
三股势力中,都布可汗是肯定要杀我的,突利可汗就算不想杀,也必须开这个口来拉拢无数族人死在我手中的麾下,而义成公主……这货已经不指望再复辟隋朝了,只要求我的首级!
而义成公主最终倒向都布可汗,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不相信突利可汗……不是不相信突利可汗的能力,而是不相信突利可汗会砍下李怀仁的首级。
李善在心里恶意的想,张爱玲不是说过那句话嘛!
你突利可汗将那厮摁在床上,居然都降服不了,真是个废物,要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懂,老子非要送一瓶六味地黄丸给你!
“哎……”凌敬长长叹息了声,回头说:“都言魏嗣王太过锋锐!”
李善听了这话真是要哔了狗,是因为我打的太狠,两次大败突厥,所以才……其实这话还真没说错,如果不是东西两头的两次惨败,只怕突厥内乱不会这么快的平息。
但李善还是想哔了狗,历史上的突厥内乱的确是要迟一点,但人家也打到了长安城外,饮马渭河了啊!
李善心里有数,突利可汗、都布可汗的会盟导致突厥内乱平息,但因为之前几年的连续惨败,导致阿史那皇族在草原上的地位一去不复返,不少的部落都有离心之像……最典型的就是渐有割据之像的铁勒九部。
同时又因为去年末的那场大雪,原州都遭受了那样的雪灾,有着种种准备的李善都险些没能抵达萧关……草原上更惨,大批的牲畜被冻死,以掳来的汉奴种植为主要供应的五原郡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也是双方止兵戈会盟的一个关键原因。
这一切,都有着共同的指向,突利可汗、都布可汗甚至其他的草原大小部落,很可能会大举南侵,劫掠财物、人口、粮草,来度过这个冬天。
这也是今天李善突然登门要与裴世矩和解的关键原因,没办法啊,外地即将入侵,而且很可能是一次范围极广的大规模入侵……因为这次会盟也是实际上的分裂,谁都不知道突厥重点攻击的区域在哪儿?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防止动弹,李渊不可能即刻废太子,让李世民入主东宫。
而如今天策府的属官陆续入朝,麾下大将也渐渐外放,比如李孟尝、李世绩等将领,如果大战一起,很可能还会有不少秦王心腹将领领兵上阵……如果这个时候裴世矩在后方捣鬼,那一个不好,就是兵败,弄得不好,说不定长安城都未必能保得住。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战略
已经是深夜了,躺在床上的崔十一娘睁开眼睛,发现身边还是没人,她知道李善并不是去了周氏、小蛮处,肯定是还在外院没有回来……但即使如此,黄昏时分郎君还亲自端着饭菜过来,想到这,崔十一娘甜甜一笑。
但想起昨晚李善所说的,崔十一娘不由得叹息一声,想起昨日深夜被惊醒后,郎君开玩笑说的那句“悔教夫婿觅封侯”。
听见微微的声响,崔十一娘转头看去,借着月光看见李善轻手轻脚的走来。
“还没睡吗?”
“刚醒了会儿。”
听着妻子软软糯糯近乎撒娇的声音,李善笑着摸了摸崔十一娘的脸颊,小声说:“放心吧,无论如何,为夫也不会再领兵上阵……呃,外院用餐时候,还没岳丈大人训斥呢。”
崔十一娘低低的应了声,她也心里有数,如果丈夫再立下偌大军功,即使陛下、秦王再如何有量,也很难安置了,到那时候,很多事情都不太好说了。
想到这,崔十一娘小声说:“再过些年,去清河?”
崔十一娘说这话时候颇有迟疑,颇为犹豫,无往常时候干脆利索的作风……毕竟丈夫是大唐嗣王,可不是依附清河崔氏的女婿。
“迁居清河吗?”李善想了想,“也不错,不过只怕陛下与秦王不会放为夫出京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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