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过了。”李世民温和的笑容敛起,摇头道:“前隋房陵王乃前车之鉴,虽然孤不是隋炀帝,但太子又如何会坐以待毙呢?”
李善的自承过错指的是裴世矩,如果没有裴世矩这只老狐狸在后面,现在的局势会相对来说明朗的多,太子未必会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但裴世矩为自身计,为后人计,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而李世民却觉得裴世矩只是一个推力,关键还是太子李建成本人……这个道理李世民明白,也明白李善不会不明白。
“多谢殿下体谅。”李善嘴里如此说,心里却在想,就算你入主东宫,八成也是要效仿表叔杨广下手的,杨广还是等到他老子病逝,说不定你都等不到李渊升天呢,毕竟历史上玄武门兵变中,李建成满门男丁全都被斩草除根。
“当年初见,怀仁献策,助孤良多。”李世民正色道:“此番可有献策?”
“殿下说笑了。”李善干笑了几声,觉得实在好尴尬啊。
李世民压低声音后放声大笑,“也不能怪怀仁,当真不能怪怀仁。”
当年李善的献策为二,其一是明志策,点出了李世民夺嫡的必然性和正确性,说白了就是让李世民有了更多的底气……不是我要夺嫡,我也是被逼的,天下苍生逼我的。
其二,李善是根据原始空的历史走向献策,以突厥作为外部压迫的因素来制衡东宫,甚至往东宫身上泼脏水。
原本好好的,大盆的脏水也的确泼到了东宫头上,太子李建成都没办法辩解,但谁想得到一年多的时间内,李善在代州、朔州折腾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从苑君璋到欲谷设,再到颉利可汗,从代县令到执掌代州总管府,从挑动突厥内乱到三破突厥,李善将之前自己的谋划彻底击碎。
如果在之前,突厥都侵入泾州了,李渊肯定也只能启用李世民了,历史上就有过先例,一刻钟之前还在严加训责,结果一刻钟后就抚慰使之上阵击胡……那是武德八年,颉利可汗、突利可汗联手破代州,逼近太原府。
再到泾州、原州两场大捷,可以说李善完全推翻了他之前的谋划,完美的替东宫解决了边患带来的巨大压力。
现在与李世民相对而坐,李善如何能不尴尬呢……沿着历史轨迹说得信誓旦旦,然后亲手将历史轨迹给搅的稀碎。
李世民倒是不在意,笑着摇头道:“非怀仁之过,为国捍边,塞外扬威,此男儿之志。”
“更别说去岁仁寿宫,若非怀仁及时赶到,孤之性命不打紧,但父亲……”
“他日与突厥尚有国战,天下尚需治理,还有怀仁一展身手之际。”李世民笑容朗爽,“当年,孤曾言,任尔择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架势,就等于是一位太子拉着心腹谋士信誓旦旦的许诺,他日登基,与尔共天下……这种话能信吗?
但人家都摆出这样的态度了,李善也只能捏着鼻子演下去,“所谓时也运也,殿下纵横沙场不败,此为时也,臣侥幸屡屡得胜,此为运也。”
“怀仁此言差矣,败突厥实有军略之才,治理代州乃现治民之能,孤有意以怀仁领吏部。”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说这等话糊弄谁呢……我做吏部尚书,那房玄龄怎么办?
李善暗自翻了个白眼,笑道:“殿下好气魄,臣倒是有两人举荐。”
“谁?”
“马周马宾王。”李善轻声道:“虽非世家门阀出身,又性情孤傲,但性敏达,善机辩,能敷奏,深识事端,乃宰辅之才。”
李世民微微颔首,“他日倒要见识。”
“另一人乃赵国公苏定方,骁悍多力,术略之奇,搏战有勇,谋虑之决,他日若灭突厥,必有其功。”
李世民再次点头,“苏定方实有将才,擅骑兵急袭,有勇有谋。”
“另清河县公崔舍人二子,虽才能平庸,但请殿下看在臣的面子上,许其出仕。”
“不过小事,他日怀仁举荐就是。”李世民脸上笑容依旧。
李善叹道:“殿下他日登基,御宇天下,麾下良将如云,谋士如雨,臣当悠游泉下,安然度日。”
李世民似乎并不意外李善这段话,举荐的都是李善的近人甚至姻亲,这实际上是李善在向李世民的承诺……以后你登基称帝,我一定老老实实的,不染指兵权,不入中枢。
毕竟从资历来说,李善差不多是秦王一脉中最浅的了,和凌敬一样……但不同的是,李善在军中是有极强威望的,虽然李世民本身就是无敌统帅,但也不得不考虑到自己入主东宫或者登基后,很难找到一个能在战功、威望上压倒李善的大将。
与李善预测的不同,李世民并没有摆出礼贤下士的模样推心置腹,而是思虑良久才缓缓道:“天策府内,尉迟恭、张士贵、程咬金、尉迟恭均有军略之才,尚有代国公李药师、赵国公苏定方,均为当世名将,更有淮阳王、任城王。”
“多年征战,诸将均有建功立业之望,若无举国大战,怀仁可安居度日。”
“臣遵命。”李善行了一礼,心里松了口气,这种承诺总比李世民许诺自己还能领灵州军、代州军来的好。
李世民笑着扶起李善,两人心里都有数,半年前李善出征之前那个夜晚,李善曾经说,秦王登基,当不类其他君主,忌惮有功大将,因为秦王本身就是无敌统帅。
但现在已经不同了,经过泾州、原州两场大捷,李善如臂所使的指挥数万大军,淋漓尽致的展现军略之才,从战功角度来说,加上前年三破突厥,李善的战功已经不弱于秦王了。
李世民的军功保证了李唐的存活、壮大,打下了并吞天下的基础,而李善的军功使大唐不再俯首于突厥弯刀马蹄之下,不能说谁高谁低。
在此次会面之前,李善会不由自主的考虑,李世民会不会忌惮一个军功不弱自己的宗室大将。
而李世民也会不由自主的考虑,以李怀仁如今的分量,还会向以前那样坚定不移的支持自己吗?
李怀仁会不会倨傲到向自己索要更多东西?
毕竟从目前的局势来看,虽然去年仁寿宫李渊中箭负伤,但并无大碍,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升天的。
李世民欣喜的看到李善依旧保持着以前的态度,并且给出了承诺,苏定方有大将之才,马宾王有宰辅之才,那等于是李善既不会领军为帅,也不会入三省为相。
太懂事了,实在是太懂事了,李世民想了想,笑道:“但若有大战,怀仁不可吝之。”
“但凭殿下指派。”李善敷衍了句,然后心里一个咯噔,记得贞观年间,诸多名将几乎是战必胜,攻必克,也就李世民自己攻打高句丽,虽然不像杨广那么丢人,但也受了挫折。
李世民端起茶盏抿了口,轻声道:“怀仁回京已有月余,想必已然知晓长安局势。”
“是。”李善端起茶盏并没有入口,停留在空中,缓缓道:“先询崔公,后询凌公,再到前些时日在平康坊见了马宾王一面。”
李世民忍不住笑了,“据说被崔公鞭挞?”
“哎,说起这事……”李善憋着气,憋的脸都涨红了,“如今崔公尽知内情,自然发现了马宾王,明明在书房里都解释清楚了,结果去了后院,当着母亲的面,还有长孙伯母也在场,居然拿起鞭子边抽边骂……鞭子都放在袖子里准备好了……”
“活该!”李世民笑骂道:“都快迎亲了还去平康坊作甚,不知道换个地方,既然去了,也不应该留下诗文。”
李善很不恭敬的送了一对白眼过去,“殿下说得轻巧,马宾王那厮就是刻意为之的!”
李世民收起笑容,“马宾王无虞?”
“无虞,其母如今就在李宅后院。”李善小心翼翼的解释道:“这可是马宾王亲自安置的,可不是臣的主意。”
“嗯,怀仁从无此阴私手段。”李世民一笔带过,只要能信任就好,“如今局势难明,马宾王可有端倪?”
李善一五一十的将当日与马周的商议有条理的一一阐明,“殿下出宫以避,禁苑三千长林军,此二事或为关卡。”
李世民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倒是出乎孤的预料,东宫居然从天节军抽调精锐。”
“兵力并无增减,长林军的军头调换并不需要兵部核准。”李善低声道:“王珪、魏征、韦挺等都不擅兵事,当为裴世矩之谋。”
李世民点头赞同,“怀仁回京,东宫就停了手,所以马宾王判定东宫暂时无异动?”
“不错,情理之中。”李善解释道:“三千天节军,短期内难以脱胎换骨,如今所虑,殿下居于承乾殿,太过冒险。”
“但东宫若要动手,必须保证孤在承乾殿。”李世民点点头,“否则即使长林军由玄武门入太极宫,孤也能脱身。”
李善没吭声,这是肯定的,东宫想要动手,第一件事就是干掉李世民,不然就算控制了李渊也没用,就算李渊迫不得已下令召见,李世民难道会乖乖的把头送到屠刀之下?
所以,要干掉李世民,必须保证李世民在东宫的攻击范围之内,不然就算控制了李渊,拿捏住了秦王妃以及李世民的几个儿子也没太大的效果。
李善小心翼翼的提醒,“或为夜间。”
“只能是夜间。”李世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这是显而易见的,他白日是要上衙的,要么在尚书省,要么在天策府,东宫不管是遣派死士偷袭还是长林军入太极宫,李世民抬抬腿就能从朱雀门出皇城,封锁朱雀门那是东宫做不到的,除非罗艺能取代柴绍节制北衙禁军。
所以,只能是夜间动手,一边派遣人手攻击承乾殿,寄希望斩杀李世民,一边让长林军从玄武门入太极宫,迅速控制宫城。
李善瞄了眼李世民,继续分析道:“自去年仁寿宫后,陛下厌弃太子已然不可逆转,但废太子乃国之大事,不可轻易行之,故至今尚未裁撤长林军。”
“所以,若陛下有意裁撤长林军,或孤有意迁居宫外,当是东宫妄动之时。”李世民深深看了眼李善,心想不知道这是李善的推测还是马周的推测,若是后者,此人果有宰辅之才,不类张良、萧何,倒有陈平之风。
李世民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前的迷雾虽然依旧存在,但突然伸来的一双手将远处的迷雾拨开,让自己能依稀看见。
出宫迁居,以及长林军裁撤,这两件事可以成为自己把握主动权的关键……前者脱离了东宫的攻击范围,后者意味着陛下下定了决心废太子。
“怀仁之才,难以揣测。”李世民脸上重新浮现笑容,“孤如今心定矣。”
难以揣测……这个评价好像不太好啊,李善心里嘀咕了几句,嘴上却在说:“殿下过誉了,承乾殿距离东宫不远,还请殿下时时留意,身边不可缺少护卫。”
李世民点点头,却有点犯难,他原本是有意迁居宫外,考虑的就是万一东宫兵变,承乾殿可是没什么防御能力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但今天李善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自己起意迁居宫外,只怕东宫那边立有妄动,毕竟承乾殿位于太极宫后宫,平日倒是也有臣子来往,但夜间是肯定没有的,只有北衙禁军在外围定时巡夜,而东宫与太极宫是分开的,太子藏个上百甲士都不算难。
李世民曲起手指敲着桌案,“北衙禁军……”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密见(完)
李善也考虑到这个问题了,李世民一个人比较好办,可以选择住在尚书省,可以住在天策府,但总不能一直不回宫吧,再说了他老婆儿子还在承乾殿呢。
如果李世民短时间内不能迁居宫外的话,那防卫主要依靠的是北衙禁军……谁让李渊心这么大呢,历史上成年皇子与皇帝同居于一宫的例子非常非常少,也是这个原因,李世民不可能调动秦琼、尉迟恭这样的勇将带着亲卫护卫承乾殿。
“北衙禁军中,左右千牛卫专责掌执御刀宿卫侍从,巡防宫禁。”李善显然早就考虑过了,“左千牛卫大将军张瑾,右千牛卫大将军窦轨。”
“左千牛卫将军张琮、宇文韶,右千牛卫将军阚陵、李客师。”李世民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怀仁有心了。”
北衙禁军辖左右千牛卫、左右门监卫,前者是负责宫禁防卫,后者是负责门禁出入,李世民一想就知道这是李善去年特地安排的。
张瑾、窦轨都是两边不靠的,一个老迈,一个是窦氏外戚,没必要掺和,剩下的张琮、李客师都是天策府属官,还都是李世民的连襟,阚陵是李善的嫡系旧部,宇文韶虽然与齐王李元吉颇有瓜葛,但也曾经是李世民的旧部。
如今留在长安的是宇文韶与张琮,再等到灵州战事了结,东宫那边八成会将左监门卫将军冯立调回来,那李世民也就能将右千牛卫将军李客师调回来了。
李世民翻来覆去的想了又想,“暂且不迁居出宫,而且陛下也未必愿意看到……等大战结束再说。”
“殿下,出入还需携带亲卫。”李善提醒道:“毕竟门禁多有罗艺麾下亲卫。”
“嗯,怀仁放心。”李世民踌躇满志,“若有事变,可能还需怀仁劝劝三姐。”
“三姐只怕已经猜到了。”李善扁扁嘴,“霍国公颇为内秀。”
“暂且不顾。”李世民笑着肯定了句,他记得长孙无忌曾经鼓动李善拉拢平阳公主,结果被李善怼的很难堪,后来要不是在天策府兼了个职务,都被苏定方挡着进不了皇城。
此时此刻,崔府内,崔信还在默默等待着,却听见有轻盈而节奏分明的脚步声响起,不禁眉头一皱。
“郎君。”张氏推门进来,诧异问道:“怀仁呢?”
“听说大醉,安置在哪儿了?”
崔信无言以对,只能含含糊糊的扯了几句,张氏蹙眉盯着丈夫,低声道:“今日怀仁请见十一娘,不果后又约定官寒食……实在有些不知礼节。”
“难不成还能悔婚?”崔信嗤笑了声,“放心吧,他李怀仁虽然不是什么良善君子,但也知礼,今日另有缘故。”
“另有缘故?”
“嗯。”崔信有些心不在焉,“都是朝中之事,你勿要过问。”
张氏有些担心,“怀仁去哪儿了?”
“不知道,或许是出门访友,去岁天台山一战后,他人脉颇广。”
张氏迟疑了下没再追问,转身正要离去,却见一人疾步而来,借着月光一看,分明就是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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