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两三千,均是精骑。”阿史那·社尔神情疲惫,这几日他也亲自参战,差点被薛万彻一刀劈成两半。
颉利可汗思虑片刻后看向了夷男,“马邑发兵来援。”
夷男从容不迫道:“愿听可汗遣派。”
六日前,李善口口声声要请唐皇赐夷男鼓纛,册封可汗,导致铁勒九姓不得已猛攻寨堡,虽伤亡不小但却前仆后继……这无非是在向颉利可汗一表心迹而已。
颉利可汗也心知肚明,但隔阂却不可避免的渐起,他也知道,此次铁勒诸部从头到尾都没捞到什么好处,必然忿忿。
颉利可汗没有再说什么,径直挥手让夷男率兵往南,阻拦马邑援兵,然后盯着突利可汗,“雁门可有妄动?”
突利可汗面无表情的回道:“多有斥候出塞查探军情,互有伤亡,未闻有大军出塞之迹。”
颉利可汗面如寒霜,“明日必要破城,让结社率率两千人列于城门外。”
突利可汗攻打顾集镇东侧城墙,几乎是在做戏,基本上没给唐军什么实质性的压力,颉利可汗干脆将人调到正面来。
突利可汗在心里盘算,自己先是被裹挟南下,然后又被泄露与李唐结盟,这几日多遭指责,贸然翻脸实在不是个好选择……即使此次难破顾集镇,颉利可汗名望大损,但实力仍存。
安静了会儿后,突利可汗讨价还价,“两千骑兵。”
结社率是自己胞弟,更是左膀右臂,绝不能折损在这儿,如果是让结社率弃马步行蚁附攻城,还不如干脆翻了脸。
颉利可汗扯了扯嘴角,“那便两千骑兵,社尔率一千骑兵同行。”
颉利可汗倒是想遣派结社率蚁附登城去送死,但这六日内,光是阿史那一族子弟,已经有十多人战死在城头,这导致族内多有人对颉利可汗不满。
一刻钟后,顾集镇寨堡南侧,结社率迟疑着低声问:“明日能攻破城门?”
“今日都登上城头还被赶下来,据说是李怀仁亲手斩杀郭子恒……”
突利可汗远远眺望,夜幕重重看不清晰,但隐隐能听见西侧的马蹄声,知道应该是铁勒诸部正在往南侧进发,“城门不破,不得进军。”
“若是城门破了?”
突利可汗无奈的摇摇头,“坚守六日,果有撼山之难,但终究难挡大军,唐军已然力竭。”
沉默了片刻后,结社率小心翼翼的说:“那厮真有手段,只怕不会坐以待毙……”
毕竟是在李善手中吃了好几次亏,结社率对那个在马邑城内与自己谈笑风生的青年有着一种自己都难以理解的畏惧。
“让社尔先行。”突利可汗绝不希望李善死在这儿,但他也实在想不出对方还能有什么样的手段。
这六日内,突利可汗遣派斥候往来于顾集镇、雁门关之间,若不是颉利可汗也派人盯着这条线,他恨不得送信去……你们怎么还不出兵来援?!
刚开始围困顾集镇,颉利可汗或许还有围点打援的心思,但如今却无可能,猛攻六日难以破城,伤亡虽然算不上惨重,但趋马骑射的勇士一个个死在城墙上下,使得草原诸部都心生离意。
突利可汗可以确定,一旦雁门出兵,必然人心浮动,颉利可汗也难以弹压,必然引兵北撤……若是操作的好,唐军以精骑来袭,自己引兵退回云州,说不定还能坑自己这位叔父一把呢。
远远眺望火光点点的寨堡,突利可汗长叹一声,签订盟约,义结金兰不过两月,自己就引兵南下,若李善死在此战,自己和李唐的盟约……还有意义吗?
颉利可汗骑虎难下,其实突利可汗也一样。
第六百二十五章 雁门关(上)
六月五日。
已是夏日,虽未炎热,但万里无云亦无风,代州总管永康县公李靖面无表情的端坐在厅内,盯着外间旗杆上软软垂下的旗帜,心里千头万绪。
三年前,自己仅用了两个月灭南梁,因战功卓著爵封永康县公,之后抚平岭南,再定江淮,恩威并施,从无败绩,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至今还是永康县公……
江淮大战,李靖麾下部将国公就有五六个,郡公更是十多个。
按理来说,自己为方面大将,即使不加国公,至少也应该是个郡公……李靖不禁想起昨日收到的那封信,那是四弟李客师的来信。
信中,身为天策府属官的李客师并没有提及被兄长下令杖责的儿子李楷,也没有提及被困在顾集镇的邯郸王李善,只说了一件事。
月余前,江淮一战落幕,圣人有意晋爵,即使不是国公,但一个郡公是稳稳的,但随着代州战事新起,再无下文。
李靖当然看得懂信里四弟的言外之意,因为李客师在信里特地点出了平阳公主……如果邯郸王李善亡于朔州,朝中就算不问责,只怕也有后患,更别说晋爵了。
抵达代州不过十日,李靖深深感受到了这位年轻郡王的影响力,不管是在代州,还是在朝中……
仅仅是这几日,李靖已经收到了好几封长安来信,除了李客师之外,还有昔日同僚驸马都尉霍国公柴绍,有同为丹阳房的堂弟李乾佑,有中书侍郎郢国公宇文士及,有门下省黄门侍郎莒国公唐俭,有秦王心腹幕僚房玄龄,有东宫太子左庶子荥阳郡公郑善果……
太子、秦王、齐王、平阳公主……几乎每个政治团体都在催促李靖,这其中有族人,有同僚,有曾经的上司,还有姻亲故旧。
比如郑善果提及了李善与清河崔氏嫡女定亲,比如宇文士及提及李善极得陛下宠信,比如唐俭还专门提及你李靖当年在洛阳大战期间是骑兵总管张士贵的部将。
还有房玄龄……他在信中提到了前清河郡公温大有的独子温邦,房玄龄与太原温氏交情极好,他当年就是得温彦博举荐才得以辅佐秦王李世民的。
想到这儿,李靖偏头看了眼坐在侧面的张公瑾,如今代州有分量的属官将校中,也就这位还算客气。
对于要不要出兵援救,如何出兵援救,李靖是有自己全盘考虑的,但问题在于,外界施加的压力让他有点难以承受,更让他烦躁的是,代州这些属官将校虽然现在都不吭声,但都隐隐敌视自己。
几日来,李靖不停遣派斥候出塞查探军情,按道理来说,军情上报应该是保密的,但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军情都袒露在外……换句话说,李靖虽然赴任代州总管,但仅仅雁门关一处,他都掌控不住。
用脚后跟想想都能知道原因,如果李善战死塞外,最后口口流传的肯定是……武德七年四月,突厥十余万席卷而来,困邯郸王于顾集镇,左武卫将军苏定方坚守雁门关多日,后代州总管永康县公疾驰赴任……故邯郸王亡于朔州。
这时候,门外侍卫来报,“县公,左武卫勋卫何流、张仲坚求见。”
李靖回过神来,眉头一皱,前一个名字没听说过,但后一个名字依稀耳熟……不过左武卫勋卫是低级武官,怎么会贸然请见?
李靖偏头看了眼,张公瑾脸上喜色一闪而逝,解释道:“此二人乃苑君璋旧部,何流出任朔州骑兵副总管,张仲坚任朔州兵曹参军……”
顿了顿,张公瑾转头询问:“两人于关外请见?”
“是。”
“携多少人马?”
“约莫数十骑。”
张公瑾向来端谨也不禁有雀跃之色,轻轻拍案道:“马邑无忧矣!”
李靖微微点头赞同,示意侍卫放人入关,转头问道:“马邑城内,可还有苑君璋旧部?”
“何小董被驱逐,郭子恒逃遁,杜士远、牛斌均被斩杀,何流、张仲坚来见。”张公瑾在心里默数,“如今只有朔州别驾席多尚在马邑,此人原为刘武周、苑君璋帐下小吏,不掌兵权。”
席多……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李靖嘴角动了动,强自让自己不去想多年前的旧事旧识,只在心里盘算,秦武通、刘世让镇守马邑,仅有的两位苑君璋部将疾驰雁门关,一方面能保证马邑不起乱事,另一方面只怕也是受牛斌、郭子恒掀起叛乱的逼迫。
不多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靖抬头望去,一个陌生的中年将领身后,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材雄壮,赤髯如虬,貌丑而昂首。
“果是三郎。”李靖一改之前的神态,长身而起,大笑道:“不意初归代地,便见旧友!”
张仲坚神色一滞,随即拜倒在地,“拜见县公。”
“你我故交,何以至此?”李靖亲自挽起张仲坚,“当年陛下屯兵马邑,你我并肩,人生快事!”
饶是张仲坚见识不凡,也有点懵逼,当年的确是旧识,但自己不过小小军头,而且还是因获罪被发配边塞,而李靖却是名门子弟,而且还是马邑郡丞,整个朔州的二把手,如何说得上并肩?
一阵寒暄之后,各人方才落座,李靖立即问起马邑诸事,何流主答,张仲坚时而补充。
“如此说来,铁勒诸部攻打马邑,实则虚张声势?”李靖轻轻笑了笑,心里多了一分把握。
“昨日宜阳县公决意出兵,今日遣派朔州司马秦武通率两千骑兵北上。”张仲坚轻声道:“突厥分兵,再以铁勒诸部南移。”
“可有交战?”
“只斥候、游骑相逢。”张仲坚摇摇头,“铁勒诸部只以数千骑兵遥遥相对,数万大军转而西向……”
“转而西向?”张公瑾神色一变。
“并未进逼马邑,径直西去。”张仲坚迟疑了下才继续道:“或因粮草不足而退。”
这是符合逻辑的判断,张公瑾悄然转头看了眼李靖的神色,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只怕李靖再也弹压不住麾下将校了。
李靖捋须做沉思状,张公瑾能想得到的他自然也想得到,但还没等他开口,张仲坚突然起身,双膝跪地。
“邯郸王困于顾集镇寨堡,大军围攻已有七日,斥候回报,战事惨烈,堆尸如山。”
“如今铁勒诸部西撤,突厥大军必粮草不济,县公如若发兵,必能远逐突厥,大胜而归。”
厅内一片寂静,李靖脸上的神色相当的难看,手指用力,不留神扯下了几缕胡须。
第六百二十六章 雁门关(下)
攻灭南梁,抚定岭南,平江淮之乱,李靖早已功成名就,被视为文武双全的第一流人物,但他在赴任代州总管之前,实在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局势。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李善之前在代地搅风搅雨年许,他的影响力深深的渗入了河东北地,上至官吏、势族,下至百姓青壮,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这也是李靖对昔日旧交张仲坚如此亲热的原因,朔州司兵参军,这是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李靖出任代州总管,必掌实权,东宫、秦王的人手先不说,首先要驱逐苏定方,清除邯郸王在军中的影响力,如果能以张仲坚为突破口,必能很快达到目的……说的难听点,张仲坚是李靖不多的可以使用的人手。
但李靖没想到,自己展露善意,不仅没得到回应,对方反而将自己逼到死角……
虽然千头万绪,但看到这一幕,张公瑾也不禁有些好笑,选谁都可以,但偏偏选了从马邑来的张仲坚!
要知道镇守马邑的主将是宜阳县公刘世让,那个执拗的老头几乎是邯郸王一手保下来的,遣张仲坚赴雁门关,如何会不交代清楚?
安静片刻后,李靖勉强一笑,“当日某断定邯郸王未有识人之明,实是妄断。”
“如此局势,几乎孤身来见,可见心迹。”张公瑾笑道:“邯郸王实有眼光,当年于山东择苏定方,今岁于马邑择张仲坚。”
“马邑整军,何小董欲反,便是此人率百骑冲阵,生擒何小董,胆气无双,兼有军略之才。”
也就是李靖常年军旅,面色略黑,让人看不出来脸红……好尴尬,早知道应该多问几句。
就在张公瑾准备将话题转开的时候,外间侍卫疾行入内,“县公,太子洗马魏征、左武卫将军永安郡公薛万均……”
话未说完,李靖即刻起身,“召集众将,随某出迎。”
那侍卫是李靖的亲卫,脸涨的通红,几步抢到李靖身边,附耳道:“三郎君,苏定方那厮已经领人迎入关内。”
李靖脸色阴沉的都没法看了,以他的性子,恨不得即刻斩下苏定方的头颅……早知如此,就应该第一时间将其扣入营中。
但李靖也不想想,论情谊,论恩情,苏定方和李善这一辈子都掰扯不开了,如今突厥大军攻打顾集镇已有七日,但李靖始终不肯发兵相援……苏定方没直接撕破脸已经算不错了。
如果让李善知道这一切,只怕会哭笑不得,原始空中的师徒因为自己而“反目”。
李靖就站在厅外,冷着脸看着苏定方一行人由远而近。
魏征、薛万均与李靖都不是旧识,一番简略的寒暄之后,诸人入厅坐定。
都不用细想,一个是天策府属官,一个是太子心腹,一个的兄弟被困于顾集镇,另一个的救命恩人也被困于顾集镇……太子、秦王的倾向不问可知。
不等魏征、薛万彻开口,李靖先发制人,断然道:“今日亲卫生擒突厥斥候,剖人马腹查看,突厥十余万大军粮草不济,铁勒诸部已然向西,某决意明日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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