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何施加压力却是另一回事,李世民和凌敬、杜如晦、房玄龄商议过,这件事不能做的太主动……因为在东宫看来,两边是打了个平手的,东宫丢了个薛万彻,天策府丢了个张士贵。
到底该怎么做,李世民早有定计,平阳公主的进逼正是个一个契机,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姐姐心疑自己和李善的关系,逼迫到这个地步。
李世民长身而起,轻笑道:“天策府内的确名将如云,随小弟战河东,固关中,定中原,伐河北,但论与草原胡人交战,唯一人耳。”
平阳公主也不再去管李善和李世民之间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联系,只要天策府出人,那必定对李靖出兵是有推动作用,“何人?”
一旁的柴绍翻了个白眼,他虽持身中立,但久在李世民麾下,第一时间就猜到了。
“河北名将,薛万均。”
走出承乾殿,平阳公主还有点悻悻然,她虽然不擅权谋,但也不是傻子,这个人选……只怕二弟早就定夺下来了。
薛万彻、薛万均分投东宫、天策府,如今薛万彻被困于顾集镇,李世民使薛万彻代马三宝为左武卫将军北上……东宫那边还真找不到适合的什么理由反对。
看看左右,平阳公主低声道:“终究……怀仁与二弟……”
平阳公主早就心疑,但只是直觉,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但柴绍在这方面就强得多了,轻笑道:“至少有五成。”
“嗯?”
“代地众人,刘世让、苏定方乃是怀仁一脉,其余人等分属秦王、太子。”柴绍分析道:“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并无兵权,代州军主将为苏定方;薛万彻、卢承基陆续接任录事参军事,但实则代地势族早就对怀仁俯首帖耳。”
“而秦王一脉,张士贵领兵驻守顾集镇,李德谋以代县令执掌霞市,手握大权,代州别驾张公瑾……奉命屯田,看似冷落,实则不然。”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同意这个观点,屯田是个苦差事,没油水也没权力,但却非常重要,李靖出任代州总管,必然对屯田事非常重视。
“但也不好说。”柴绍话锋一转,“毕竟凌公如今乃秦王心腹……”
平阳公主知道夫君的意思,如果将来是李世民上位,有凌敬在,李善说不定还有机会,在这种情况下,李善效仿薛万彻、薛万均兄弟的可能性也存在。
夫妻俩叙谈良久后,柴绍径直出宫回府,他其实没说真话……在他看来,李善应该是铁铁的已经投入秦王麾下,而且时日还不短了。
虽然秦王对于李善看似并不亲近,在代地事务上也不热心,甚至在关键时刻也不建议并州军北上,但柴绍清晰的看见,李德武在东宫,就决定了李善不可能入太子门下。
李善其人,平日温文儒雅,关键时刻却有定计,更兼心有傲气,绝无与李德武重聚之念。
虽然感谢李善救回了妻子,但柴绍觉得,如果李善有幸生还,还是要拉开距离的好……无论太子还是秦王上位,对自己来说,都区别不大,涉入夺嫡之争,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自己和李善不同,自己不用选,而李善没的选。
柴绍在心里想起李善,想起李德武,而在东宫,此时此刻,也出现了这个名字。
在平阳公主干脆利索的说出李世民已经决意遣派薛万均出任左武卫将军北上之后,太子李建成虽然很是不悦,但也没理由反对,也知道平阳公主的来意。
马三宝能回来,但东宫不会放手代州司马一职,太子中允建议遣派臣子北上巡视代地……只是找个理由,遣派东宫人手北上,给李靖施加压力而已,谁去都无所谓。
人家秦王都出手了,虽然提出了很让太子以及众幕僚的薛万均这个人选,但东宫这边不可能无动于衷,不然即使顾集镇最终陷落,但好名声都被秦王得了去,这是李建成不想看到的。
这时候,韦挺提出,正好长安县尉李德武欲求外放,不如遣其北上,或可就在代州、忻州任职。
平阳公主努力控制脸上的肌肉,刻意作势想了想,才摇头道:“身份低了些……”
李建成倒是知道少时好友韦挺的意思,毕竟李德武身份特殊,是闻喜裴氏的女婿,而如今闻喜裴氏已经基本依附东宫了。
“三妹的意思是?”
“听闻东宫太子洗马与怀仁交好。”平阳公主早就考虑过了,径直点出了魏征。
魏征是太子李建成依为心腹的幕僚,身份地位都不是李德武能比的……对此,李建成倒是没什么意见,只转头看向魏征。
魏征挺直身躯,昂首道:“邯郸郡王赴任代州年许,北地大变,于国实有大功,臣愿北上。”
平阳公主松了口气,如果真让李德武去……虽然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但实在是有点恶心人。
第六百二十一章 极限(上)
大唐武德七年,六月三日,薛万均、魏征从长安启程北上,这时候,已经是突厥大军围攻顾集镇的第六日了。
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的李善疲惫的坐在地上,靠着墙壁,一旁的朱石头正用匕首将煮熟的马肉剁成肉糜。
粮草越来越少了,突厥的攻势越来越猛了,伤兵营的伤员越来越多了,而援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或许不会到了。
哀嚎声在耳边回响,李善已经习以为常,早就没伤药了,干净的布都没有,伤兵被抬过来他也没办法处置,甚至几套专门打制的刀具都已经废了……李善刚开始还统计人数,但很快就放弃了。
没什么意义,只要不倒下,就不会被抬来伤兵营,倒下的,就算抬来也是送死……换句话说,李善在这儿也不过是充当吉祥物,虽然,他已经竭尽所能。
“郎君……”
李善看了眼案板上被剁得细细的肉糜,“一半送去城头给张士贵,一半……看看他们谁想吃……”
这时候的伤兵,能吃得下去……李善安慰自己,至少不用做个饿死鬼。
“郎君……”朱石头想劝几句,李善今日一直没吃东西,但迟疑半响还是捧着大碗转头进了伤兵营。
那些重伤员中,还能说话,还能动弹的,基本都是腿脚骨折不能行走的,倒是不拒绝这些肉糜,很快一扫而空。
已经六日了,突厥还是没能攻下这座渺小的寨堡,李善在心里想,如果有充足的粮草……或许自己不在,因为突利可汗,颉利可汗没有举国来犯,张士贵或许能守得住。
但十余万大军猛攻六日,即使不擅攻城……颉利可汗也太废材了点。
显然,颉利可汗太小瞧这座小小寨堡,连续猛攻三日,看似惨烈却始终不能破城,之后才开始大肆打造攻城器械,以王帐兵混杂其余部落,以木车掩护,一波一波的发动攻势。
虽然寨堡不大,但这种如潮水一般的一波又一波的攻势给张士贵、薛万彻无与伦比的压力,毕竟手上能用的兵力太少,敌军十多万,而唐军士卒就这么点,死一个少一个。
城头上的张士贵看似精神抖擞,实则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昨晚突厥人夜袭,悄悄爬上了城头,若不是自己放心不下巡夜恰巧赶到,只怕已然城破。
草原胡人一般来说不愿意夜战,一方面夜间马匹容易受惊,也容易失足,另一方面胡人大部分都是雀蒙眼,夜间难以视物,居然冒险夜袭……张士贵在心里盘算,只怕颉利可汗也有点等不及了。
厮杀声就在眼前不远处,张士贵却无动于衷,这些天了,自己不用再指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什么时候用刀,什么时候用枪。
什么时候放箭,什么时候放擂石。
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警戒。
张士贵偏头看了眼东侧城墙,那边是一直出工不出力的突利可汗,所以基本上调派兵力都是从那边抽……现在已经没了预备兵了。
但就在昨日,一批凶悍的胡人从东侧城墙攀上城头,若不是轮休的薛万彻及时赶到,只怕已经城破。
不过薛万彻审问了俘虏,那批胡人并不是突利可汗麾下,而是颉利可汗的人……之前五天颉利可汗一直不去管东边,没想到却突出奇兵。
现在不能再从东面抽调人手了,谁知道颉利可汗还会不会再来一次……还能从哪儿调人?
伤兵营里的轻伤员……现在已经没什么轻伤员了,都是重伤员。
“郎君,吃点吧。”
看了眼亲卫递来的碗,张士贵叹了口气,“殿下送来的?”
亲卫点点头,“殿下让亲卫斩成肉糜。”
张士贵摇摇头,随手指着城墙下轮休的士卒,粮米早已经吃尽,整个寨堡找不到一粒米,一把面,只剩下大块大块的斩杀煮熟的马肉,城内千余骑兵,数次出击又掠来数百匹良驹,暂时倒是饿不死。
自己此生还能再吃一碗汤饼或一碗米饭吗?
厮杀声渐渐低了下去,张士贵随意看了眼如潮水一般退去的胡人,再眺望远处已经集结起来的下一波,在心里计算能有多少休息时间。
张士贵也没想到,突厥仗着人多势众,用这种疲劳战术,或许得冒险试一试了……但如果失败,必然城破身死,如果成功,雁门援兵不至,也不过多撑几日。
张士贵远远眺望那黑压压一片的突厥阵营,还是试一试吧,或许能拖到雁门援兵,或许能拖到突厥粮草不济退兵。
眼角余光看见躺倒的士卒一个个爬了起来,躲在城墙下,或举着盾牌,张士贵目光一凝,面无表情的看着几十辆木车被缓缓推近。
战争,非生即死,这永远是最快捷的学习手段,经过攻打雁门关惨烈大战,奚族打制攻城器械的技艺突飞猛进。
木车虽然简陋,但却五脏俱全,长长的车身掩护着数十名士卒,车身前段上方有厚厚的挡板用来防擂石,铺上的牛皮可以防火,车身前段装载着巨木为撞门锤。
城墙上的唐军士卒只默默看着木车越来越近,突厥人还能用箭雨压制,但唐军别说弩箭了,就连普通的羽箭都很少了……就指望突厥人多送点。
越来越近,在夹杂着可能七八种草原胡语的暴喝声中,两俩木车并行,前段的巨木狠狠的撞在城门上,上方的张士贵身子晃了晃,心想别急,别急。
两个亲卫举起盾牌遮挡,张士贵无聊的听着箭雨击打在盾牌上的声音,感慨可惜胡人制箭手艺不佳……没办法,唐弓虽然也未必是统一规格,但大体差不多,但草原上的弓,基本都是自制的,好好的一根羽箭,换一个弓射出去,效果说不定相差很大。
竹哨声猛地响起,张士贵推开亲卫,亲自手持盾牌,高声叱喝,唐军士卒纷纷起身,擂石、长枪、长刀陆续派上用场,将从云梯上爬上来的胡人,或正在爬的一一劈倒。
城头上相对来说……相对刚刚开战那两三天来说,安静了很多很多,只有刀剑撞击声不时响起,胡人被推下城头时的惨叫,士卒们没什么力气再去呼和,胡人也懒得再吆喝什么,似乎双方都快到了极限。
第六百二十二章 极限(下)
血腥而惨烈的杀戮在城头每一处,没有呐喊,没有嘶吼,耳边回响的除了沉重的木车撞击城门的砰砰声外,只有冷箭撕裂长空的厉啸。
张士贵左手持盾遮挡身体,不停转换方向查看城头战局,发号施令,偶尔低头看了眼微微颤抖的城墙,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意外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只听见嗖嗖声,知道城外突厥兵又洒来箭雨,站在城头的张士贵缩回盾后,几乎是同时,两侧城墙爆发出嘶吼声。
张士贵心里一个激灵,冒险探头去看,正看见七八根绳子被甩上城头,巧妙而准确的勾住了城垛,再远一点的地方,已经有口咬长刀的胡人拽着绳子攀上了城头。
张士贵战场经验丰富,但毕竟没有和草原部落打过交道,但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胡人惯用绳索,虽然寨堡高度不能和马邑相提并论,但也不是靠绳索就能攀爬的。
但奚人打制的这一批木车明显增加了高度,这导致在箭雨掩护下,用绳索攀爬攻城成为了可能。
张士贵心里大急,城墙其他地方被攻破,还有弥补的可能,而自己亲自镇守的是城头,下方就是城门,一旦被攻破,突厥人打开城门,那就一切皆休。
在冷兵器时代,将领是很难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微操的,绝大部分时候都要依靠基层将校的指挥能力甚至个人能力,名将如云的天策府内张士贵是独一档的方面大将,这方面自然不会忽略,事实上,他身边的百余亲卫基本上都已经散了出去,导致他身边只留下二十多个亲卫。
一边调遣轮休的士卒赶来相援,张士贵一边亲自拔刀在手,默不作声的发足狂奔,手持盾牌合身压上,将一个粗壮的胡人撞翻,手中长刀顺势由下而上,捅入另一个胡人的腹部。
仅存的二十多个亲卫纷纷效仿,一个个合身扑去,与扑上城头的胡人展开了肉搏。
似乎看到了希望,大批的突厥兵在城墙下方往城门方向集中,用云梯或绳索攀爬上城头,嘶吼声再次回荡在惨烈的战场上。
长刀劈在脖颈处,一时拔不出来,粗壮的汉子干脆举起那具还没完全毙命的新鲜尸体往前推,一直推到城墙边,将其掷向云梯的方向,下面一阵稀里哗啦,七八个胡人被尸体撞的一起衰落。
但下一刻,汉子如同被人劈面一拳,仰天就倒,脸上插着一支长长的羽箭。
一声闷哼,两具身体在地上滚来滚去,发髻被扯散的唐军士卒随手操起汉子脸上的长箭,像用匕首一般向身下扎去,连续五六下,大片的血泌了出来。
双方的预备队、援军集中在小小的城头处,让这儿成为绞肉机一般的存在,但优势渐渐向突厥一方滑落。
“郭子恒!”
“郭子恒!”
脸上血迹斑斑的张士贵咬牙切齿的盯着刚刚将自己身边亲卫砍翻的郭子恒,守城六日,唐军也擒获俘虏,早就知道正是郭子恒告知突厥,邯郸王李善被困于顾集镇。
郭子恒面露狠色,他不是没有后悔过,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完整的经历了去年马邑招抚,今年的马邑驻军裁撤,他很清楚那位青年郡王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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