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突厥营地中,不时传来马匹嘶鸣声,如此大雪,对战马来说,若不添补草料,很容易掉膘,而苑君璋自身都不够,为此已经让苑孝政探问了好几次了。
李善如此猜测,其他人也能,左侧的刘世让还稳得住,但右侧的崔信忍不住低声问:“淮阳王驻雁门关……”
以李善和李道玄的关系,遣派的又是朱石头这样的李道玄认得的亲卫,但拖延至今……李善眼角余光扫了扫刘世让。
倒不是李善怀疑刘世让留了什么后手,这几日范十一严密监控,确认这老头和突厥那边没有任何联络,但这件事……李善怀疑还是刘世让的锅。
原因也很简单,李道玄身为郡王,是李世民的铁杆,又在山东立下大功,曾任河北道行军总管、元帅,如今以十二卫大将军的身份驻守代州,亲自镇守雁门关……这样的身份,整个河东道只有一个人能压得住。
河东道行军总管,并州总管,襄邑王李神符。
而李神符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可能是因为刘世让。
反正和郁射设那边已经谈妥了,就算粮草不济,朔州凋零,李善也不认为郁射设会坏突利可汗与李唐的盟约……这是史书上记载的事实。
“如果今日不至,明日启程……”
李善的话说到一半,左侧的刘世让猛地伸手前指,“那是……来了,来了!”
刘世让的声音微微颤抖,对他来说,留下还有一丝希望,回去只不过是等死。
李善抢过望远镜细看,片刻后嘴角挂上一丝笑意,李道玄总归扛住了……在没有成功招抚苑君璋的情况下,输粮草马邑,这是要担上不小风险的。
完全不知道李善有何谋划的崔信看见李善心神松弛,笑问:“今日大雪,可有佳作?”
李善有点头痛,老丈人逼的有点紧……这七八天几乎每天都要搜刮一两首去,老子存货一共就那么多。
有时候李善都在琢磨,要不要提前把长短句弄出来……自己存货中大半都是词了。
一旁的苑孝政应道:“赴长安后,曾听闻李师那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崔信懒得搭理苑孝政,只盯着李善,左侧的刘世让也侧头看来。
李善探手空中,无数雪花在五指间穿梭,他眯着眼抬头望去,轻声吟道:“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崔信微微皱眉,“只两句残诗?”
李善探身前倾,放眼望去,城外不远处正是突厥营地,左侧的刘世让微微挑眉,他不擅诗文,但也能从中听出隐隐的兵戈之意。
当运载着粮米的车队抵达马邑城外,这几日略为紧张的气氛立即缓和下来,苑君璋满脸都是笑意,郁射设也放松下来……重新在心里评估李善对雁门的掌控力度。
这么一大批粮草,不是个小数目啊。
苑君璋在心里盘算,听郁射设的口气,这批粮草不会是最后一次,虽然朔州之前被突厥洗劫,但自己也不是一点粮草都没存下来。
“郎君。”朱石头眼神闪烁的疾步而来,身后是一同去雁门的赵大,以及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
“元普?”刘世让诧异问道:“他来作甚?”
“嗯?”
刘世让低声道:“此人雁门郡人氏,当年常居太原,乃圣人旧识,应该在长安……”
“元?”崔信瞄了几眼,“可是拓拔氏?”
李善也知道这件事,魏孝文帝汉化,拓拔氏改为元姓,就比如破野头改为宇文姓一样。
元普走到近处,亦不行礼就要开口说话,李善眉头一皱,举手打断,“此行可顺利?”
朱石头和赵大对视了眼,都没吭声。
李善神色如常,“苑君璋派去的那些人捣鬼了?”
输送这么大一批粮草需要的车马、人手都不是小数字,不管是苑君璋还是郁射设都不会允许雁门关派出大量青壮运送……李唐行府兵制,北地青壮基本都是上过战场的。
所以,实际上是雁门关那边运送粮草出关,途中苑君璋的人手接过来,送回马邑。
朱石头和赵大又对视了眼,都摇了摇头。
那就是说问题还是出在雁门关,李善回头看了眼,崔信被看的莫名其妙,等他发现刘世让悄然推开,这才恍然,哼了声才甩袖离去。
“圣人口谕。”元普身材矮小,下巴略尖,面相实在不太好看,“是给宜阳县侯的。”
李善冷然道:“说。”
元普犹豫了下,想起雁门关那边淮阳王都快和襄邑王打起来了,低声道:“江夏郡公举告宜阳县侯暗通突厥,欲举关而降,圣人命宜阳县侯即刻回京。”
“暗通突厥?”李善喃喃重复了一遍,“可有人证?”
“高满政麾下部将曹船佗入京为证。”
“曹船佗?”李善目光深幽,一些事,几个点,在他脑海中迅速连接起来。
元普紧张的搓了搓手,他是出了雁门关,被朱石头、赵大并苑君璋麾下一路带到了马邑,才发现突厥营地就在城外。
如果早知如此,死都不肯来了……这不是找死吗?
事实上,雁门关上下知晓突厥抵马邑的只有李道玄一人,而知晓李高迁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圣人大怒问罪刘世让的……别说雁门关了,整个代县都知道了。
“代怀仁谢过淮阳王。”脸上颇有疲惫之色的马周苦笑道:“襄邑王不知马邑实情吧?”
“理应不知。”李道玄轻声道:“自怀仁启程,无一人出关,即使商队也暂停通商。”
马周是昨日被李道玄急召刚刚赶到雁门关的,听其叙述了一遍马邑境况,立即做出了判断,李神符未必知道马邑那边出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是出了事……雁门关往马邑快马一日夜路程,算上招抚满打满算也就四五日,而至今日已经八天了,肯定是出了意外。
圣人召刘世让回京问罪,而刘世让偏偏去了马邑……刘世让既然暗通突厥,此去必然是坏招抚大事!
这个逻辑很通畅,所以河东道行军总管兼并州总管襄邑王李神符发兵北上,欲出雁门关,攻打马邑……至于寒冬腊月实在不是出兵的季节,李神符就不管了。
反正也不是真的要攻打,但只要发兵,马邑那边招抚事宜不管出了什么意外,招抚是肯定继续不下去了!
刘世让这个锅算是背定了。
至于李善,那只能算他倒霉……池鱼之殃。
但李神符、李高迁不在乎李善,而亲自坐镇雁门关的李道玄很在乎。
这位才二十一岁的郡王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被他长一辈的李神符的要求,并暗中按照李善的嘱咐,运送粮草出关,并将从长安而来的元普给哄骗去了马邑。
“郁射设、结社率……”马周低声喃喃自语,“招抚已然事败……”
李道玄接口道:“怀仁为何还不回雁门?”
马周幽幽道:“李怀仁其人,行事手段,喜剑走偏锋……”
第四百二十二章 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飘扬了两天的大雪终于停了,突厥人常居草原,见惯不怪,但也不是不怕冷的,草原度冬,部落也要寻找背风之地,在山谷之中以避风雪。
而马邑城外是前两个月苑君璋攻城时候的营盘,已经被拆的七零八落,难以久驻。
李善倒是不客气,前两日就让三百亲卫入城避雪,而郁射设因为之前高满政投唐险些陷于城内一事,至今还住在城外营中。
“后一批粮草……”苑君璋小心翼翼的问。
苑君璋心里也是苦啊,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投唐已经不可能了,至少是暂时不可能,这批粮草肯定是李善和郁射设商议的结果……这些时日两人几乎每日都要密议,也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郁射设笑着冲李善努努下巴,“怀仁何日启程?”
李善哼了声,“粮草已到,牛呢?”
苑君璋听得一头雾水,明年代县春耕,需要耕牛?
“正巧今日到了。”结社率咳嗽两声,“牛肉哪里比得上羊肉味美!”
“这么巧?”李善双手笼在袖中,看着外面突厥人和自己的亲卫正在扫雪,笑道:“倒是听闻,前日营地就有牛吼。”
郁射设瞥了眼过去,苑君璋沉默的起身走开,他才低声道:“五原郡消息,唐皇遣派近臣中书舍人崔信、代县令李善赴马邑招抚苑君璋。”
李善神色一变,“怎么会……”
“不知如何传过去的。”结社率在一旁解释,“怀仁当知,绝非我二人所为。”
咱们都商议好结盟事了,自然不是咱们放出的消息……说出来,就是怕欲谷设杀来,让你陷于马邑啊,这是一番好意。
李善神色闪烁不定,片刻后一拍大腿,“今日启程!”
“今日启程?”郁射设看看天色,“都已近午时了,说不定还有大雪。”
这时候几个突厥兵牵着三头牛从后面转了出来,两头大牛,一头小牛……李善犹豫片刻后,咬着牙道:“拿刀来!”
“先吃个饱再走!”
接下来,郁射设、结社率目瞪口呆的看着李善手持匕首,完美的上演了一出真正的庖丁解牛。
前世小时候村子里还是耕牛种田,但后来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了,良田荒废,牛留在那作甚?
自然是杀了吃肉啊!
从初中开始,李善就年年帮忙,高中毕业的时候,已经可以召集三四个帮忙的直接上手了……至少学医对杀牛这门手艺有没有助益,不太好说,但李善大学时期打工是去在火锅店帮过厨的,比如左庭右院、潮汕火锅之类的。
“这是里脊。”李善领着分出来的长条里脊肉,“爆炒最好,也可以煮熟白切,可惜这季节没辣……”
“这是牛腱肉,一般拿来卤。”
“这不叫肚子,叫牛腩!”李善指挥着十几个亲卫,都是朱家沟村民,也是熟手了,“去城里弄点萝卜,牛腩就是要红烧!”
“牛眼肉当然是烧烤……就是炙。”
“牛眼也能吃?”结社率瞪大了眼睛。
“牛眼肉不是牛眼,是牛前腿上面……喏喏,就是这块。”李善回头吼了句,“快点,今日还要启程回雁门呢!”
郁射设摸摸鼻子,“怀仁……”
“让摸末兄见笑了,关内不许杀牛,违逆者重罪。”李善指着朱石头,“不是弄来调料了嘛,弄个火锅……上脑还是涮火锅最好吃,肥瘦相间,细嫩多汁!”
“这次吃个饱,在朔州吃牛,总不会问罪了吧!”李善拎着长长的牛尾巴,“可惜了,时间太紧,牛尾最好是煲汤,补气养血,强筋骨呢!”
“哎,那块舌头别扔,带回去可以卤!”
“对了,把玉壶春全都搬过来!”
“反了他了,苑君璋敢不给?!”
营地里乱哄哄的一片,一头头牛被剁翻在地,一口口铁锅被架起,一堆堆篝火升起。
朔州马邑,向来为胡汉分界之地,也向来为胡汉交汇之地,在马邑城外,出现了如此和谐又如此古怪的一幕。
敌对的双方将卒举杯痛饮烈酒,大口大口吃着各式美味佳肴,虽然大都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也勾肩搭背大声说笑,时不时传来关中小调和塞外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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