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父子三人都心里明镜似的,铁劵这玩意有没有,实际意义不大。
当年刘文静、裴寂数度战场惨败得以起复,靠的也不是铁劵,而是与李渊的私人关系,之后刘文静被厌弃,李渊还不是无中生有扣了个谋反的名头拉出去剁了?
如果苑君璋以为自己得了免死铁劵就能保全性命,那只能说这厮有点天真……也是,苑君璋并未在前隋出仕,他前半生寂寂无名,后半生战场搏杀,勾心斗角或有之,但在这方面要逊色太多了。
看父亲缓缓点头,李建成啧啧赞道:“真不知道怀仁如何劝说苑君璋来投,实在不可思议!”
“孩儿也有此惑。”李世民装模作样附和,“苑君璋攻破马邑,势力大涨,囊括云、朔二州,却要来投……前年去岁父亲数度招抚,此僚均不应。”
“虽长安如今遍传怀仁好阿堵物……好吧,此事的确为实。”李渊忍不住笑了几声,“但怀仁通商路,有虚朔、云二州,实代州之意。”
“苑君璋受突厥逼迫,不得已三月之内两次起兵攻打马邑,云州民间凋零,再加上突厥劫掠朔州,大量百姓得商队引导东迁雁门,落户代县。”
李渊悠然道:“怀仁授以田,赐予宅,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百姓拜服,马邑逃兵连连,甚至苑君璋身边亲卫都逃入代县。”
“苑君璋已失根基。”李世民断然道:“父亲当厚赐以收其心,他日马邑、雁门互为掎角之势以抗突厥。”
“二郎说的是。”李渊点头道:“平阳已然引苑孝政入宫,为父召集宰辅相询。”
这样的礼仪,的确称得上隆重,也显示了李渊对占据马邑的苑君璋的重视。
此时此刻,承天门大街西侧,门下省内。
裴世矩微眯双眼,盯着手中这份奏折。
刘世让会投突厥?
裴世矩不太相信李高迁这份奏折……虽然后面有襄邑王的附议。
自从上次受了羞辱之后,裴世矩一改入唐以来诸事不管的态度,每日值班门下,勤于公务。
与中书省、尚书省不同,门下高官官有两人,两位侍中。
门下省主审核复奏,一方面封驳中书省所拟有失当之处的诏敕,一方面各部、各寺、各院以及地方的奏折,都必须过门下省的审议……其中只有六部的奏折,是先通过尚书省,再递交门下省,其余的奏折,一旦入朝,首先是被送入门下省。
江国公陈叔达与裴世矩同为前隋旧臣,但地位、名望相差颇远,对其很是敬重,只要是裴世矩接受的奏折,陈叔达就撒手不管。
而裴世矩每日值勤,过手的奏折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他盯着的只有一个地方,河东道。
所以,李高迁这份弹劾刘世让暗通突厥颉利可汗的奏折,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裴世矩。
有用吗?
裴世矩脑海飞速的盘旋,如果没记错,前几日还听太子提过一次,李善小儿如今常驻雁门关。
“裴公。”陈叔达在门外行礼,“陛下相召。”
裴世矩顺手将李高迁的奏折塞到最下面,手撑着桌案缓缓起身,陈叔达赶紧过来扶了一把。
“多谢叔达了。”
“裴公老当益壮,只是久坐而已。”
两人随意聊着出门,入太极宫被宫人引入两仪殿。
刚刚坐定,只听李渊提了个开头,裴世矩眉头一扬,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这倒是个意外的机会。
但在被连续羞辱两次之后,裴世矩决定,这次自己还是不出面的好……思索间,他的视线落在了李建成的身上。
第四百零四章 长安行(中)
这次,李渊没有将信让诸臣遍览,只是通告了苑君璋遣派其子苑孝政入京觐见一事……显然,这是苑君璋有意投唐,也是在提条件。
虽然有点意外,毕竟大半个月前苑君璋刚刚攻破马邑,但裴寂、陈叔达、杨恭仁等宰辅纷纷细询,对苑君璋都持接纳的态度。
这是理所应当的,如果苑君璋举云州来投,大家还真未必敢……云州距离突厥大本营太近,很容易激怒颉利可汗,但马邑距离雁门关不远,而且是突厥攻伐河东的最重要的据点。
马邑在哪一方,不敢说意味着战争的主动权,但至少意味着战场的所在地……李唐已经一统天下,正准备休养生息,自然希望将战线推到雁门关以西。
在宫人的指引下,苑孝政战战兢兢的入殿,拜倒在李渊的脚下。
李渊皱眉细看,此人身材不高,颇有富态,双目无神,身子在微微颤抖,光是卖相就不怎么样……哎,委屈怀仁了,为国事收了这么个弟子。
苑孝政按照之前礼部官员刚刚教授的礼仪走了一遍流程,李渊笑着让宫人搬了个胡凳过来让其坐下,温和的问起云州、朔州诸事,又说起苑孝政的祖父苑侃。
李渊前朝先后数次在河东任职,曾任岐州刺史、山西河东慰抚大使、太原留守,曾与马邑郡守王仁恭合并抗击突厥,身为代州长史的苑侃调配粮草,与李渊也是有一份香火情的。
王仁恭就是被刘武周斩杀的那个倒霉蛋。
苑孝政感激涕零……心想李师说的不错,唐皇仁慈,正该为天下之主。
但实际上,殿内众人都知道,苑孝政本人是没什么分量的,大家重视的只是占据了马邑的苑君璋。
多加抚慰之后,李渊又开始了大放送。
“若奉降表,爵封国公,食邑五百户,授铁劵,授朔州都督,镇守马邑。”李渊郑重其事道:“赐予丝帛四千匹。”
苑孝政起身拜倒,干脆利索的磕了三个头……这样的条件已经出乎于父亲的预料了,爵位、食邑、铁劵之外,还能把持兵力留守马邑……虽然最后一条苑孝政并不赞同父亲的观点,但他也知道这是父亲最期盼的一点。
“小民自从马邑而来,携良驹数匹,其中一匹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神骏非凡,日行千里,更难得性情温驯。”苑孝政因为激动口齿略为不清,“李师赠名照夜玉狮子,愿奉于圣上。”
李渊先是愕然,随即笑着点头,这个桥段应该不是李善安排的,而是苑孝政临场发挥,可见怀仁说的不错……不论苑君璋,苑孝政其人性情不类其父。
听见“李师”这个称呼,李渊、李世民以及裴寂、裴世矩都是知情人,门下省侍中陈叔达好奇的问:“李师何许人也?”
裴寂笑着解释道:“怀仁虽然尚未加冠,但何人不知其文才盖世,自然有资格收徒。”
“是怀仁啊。”陈叔达一笑,看向苑孝政,“倒是好运道,怀仁之才,天下罕见。”
李建成并不知晓内情,看了眼裴寂后才笑问道:“孝政何时拜在怀仁门下?”
“数月前,小民……途径代县,巧遇李师。”苑孝政支支吾吾的解释了几句,随后精神一振,“李师所居,简陋非常,小民感叹,李师随即挥毫,写下《陋室铭》……”
如果崔信在场,肯定要面色铁青破口大骂……李善,你不是说这是为我女儿写的吗?!
随着苑孝政的吟诵,殿内渐渐寂静下来,陈叔达感慨道:“怀仁此赴代县,劳苦功高,尚能有此传世之作……”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少有开口的尚书省右仆射萧瑀叹道:“此文可与《爱莲说》并肩,可谓交相辉映。”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就连裴世矩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微微颔首。
大家都不傻,虽然坊间传闻李善好阿堵物而通商,但苑孝政都代其父入京觐见了,大家都看得清楚,李善所作所为都是得到陛下许可的,用种种方式弱敌壮己,《陋室铭》一文尽述心志。
入京之后一直惶恐的苑孝政心神渐渐安定,再傻他也能察觉到自己这位便宜老师在李唐高层中的分量。
李渊品味良久,笑道:“听闻时文有意重修《文选》,勿忘将此二文列入其中。”
时文是萧瑀的字,他昂首道:“如此文章,若不列入,《文选》即盗名也。”
萧瑀的曾祖就是南梁太子萧统,这位在历史上留下名号是因为其广收文集,勤于著述,主持编纂《文选》……这就是史上大名鼎鼎的《昭明文选》。
说起李善,殿内的气氛变得融洽起来,对李善颇有善意的杨恭仁、陈叔达问起代县现况,苑孝政赞誉北市之繁华,李善授田授宅,使民心安定,百姓云集。
裴世矩漠然看着这一幕,这些时日他对李善在代县的谋划已然看的一清二楚,以商路探查军情,勾连苑君璋,又行以财聚人,授田落户之策,轻而易举的让苑君璋在不知不觉中势力大衰,至此不得已遣派其子入朝。
裴世矩这一生经历了多少大事,但如此春风化雨,另辟蹊径的手段,还是第一次见到……其实这也是正常的,穿越者行事,往往会以商业这个角度作为切入口。
但裴世矩越想越是心惊,他后悔于当日的下手,不仅没能安定家宅,反而很可能晚节不保……可以说,李德武抛妻弃子,数度下手的这个起源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是裴世矩和李善的正面交锋。
不除去李善,裴世矩觉得不仅仅是自己的后人,说不定自己都未必能寿终正寝。
前面说的热闹,裴世矩一直默默等候,一直等到苑孝政被打发出去,李渊开口询问招抚苑君璋一事。
众人的视线落到了裴世矩的身上,殿内诸人中,只有裴世矩多次入草原,打过交道的出了突厥,还有高昌、吐谷浑、铁勒……
“苑君璋一度为突厥附庸,如今遣派其子入朝觐见,有来投之意,又扼守要塞马邑,可遏突厥来袭。”裴世矩微眯双眼,缓缓道:“仿前朝旧事,陛下或可遣近臣前去招抚。”
近臣招抚,以示隆重,这是说得过去的,殿内唯一知晓内情的李世民微微撇嘴,不就是见不得李善揽下此功嘛。
李渊也有些犹疑,苑君璋来投,很大程度上在于李善,而李善谋划,是以污己身为代价的……如今却功劳旁落,这不是君君臣臣之道。
更何况,不说自己对其的赏识,只怕平阳也不肯啊。
这时候,裴世矩轻声补充道:“若陛下另择官员,或可并行之。”
李渊微微点头,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半响后才开口道:“遣中书舍人一名,并代县令李怀仁,携丝帛铁劵前往马邑,招抚苑君璋。”
一方面考虑到李善,另一方面中书舍人虽然位不高,却是皇帝近臣。
顿了顿,李渊看向杨恭仁,“遣何人……可有人选?”
看着李渊满脸的笑意,杨恭仁忍笑拱手,“中书舍人崔信,望族出身,卓尔不凡,足以胜任。”
殿内响起低低的哄笑声,李建成向父亲递去一个佩服的眼神……李善和崔小娘子的故事早就传的街头巷尾皆闻,但至今两人尚未定亲。
有这个台阶,崔信就能借坡下驴,李渊这是刻意施恩李善。
第四百零五章 长安行(下)
尽量保持平静的神态回到门下省,一直坐在桌案前,裴世矩才轻轻叹了口气,发了会儿楞才从最底下抽出那份李高迁的奏折。
裴世矩目光闪烁不定,崔信出身清河崔氏大房,在族内地位颇高,姻亲故旧遍及顶级门阀……李善啊李善,我如何能允许你攀上清河崔氏!
如今,五姓七家虽为天下望族,但在朝中并没有成型的势力,也挑不出什么冒尖的人物,如范阳郡公卢赤松和崔信一样都是中书舍人,赵郡李氏、太原王氏、博陵崔氏的子弟好一点也不过御史、六部侍郎,唯独荥阳郡公郑善果因为出身太子妻族才出任民部尚书。
朝中因为秦王自任尚书令,所以论宰辅,中书令、门下两位侍中加上尚书省左右仆射,一共也就五位宰辅,而闻喜裴氏西眷房就占了两个位置……多少门阀为此忿忿,裴世矩如何不清楚。
如果李善攀上了清河崔氏这门亲事,他日闻喜裴氏西眷房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裴世矩都不敢去猜测。
手持那份奏折,裴世矩目光幽幽,崔信,这件事怪不得我!
裴世矩今日巧妙的利用了崔信之女与李善的风言风语的关系,成功的推出了崔信这位天子近臣,为何要如此?
那就要问崔信本人了。
在两度被羞辱之后,特别是在去岁李德武举荐李善北上入河北道的传言之后,裴世矩一直在琢磨……知晓这件事的人还有谁?
可以确定,宇文士及和南阳公主是知情的,但裴世矩也隐隐猜得到,宇文士及的所作所为和他几年前抛妻弃子有关,并不涉朝政。
裴世矩在猜测平阳公主夫妇会不会知道……这是李善在朝中最稳定,也是最直接的靠山。
但观察许久之后,裴世矩没有察觉到平阳公主有异常,反而察觉到了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崔信有些异常。
之前裴世矩并不觉得李善能攀得上清河崔氏这样的高门,直到他开始怀疑崔信知晓内情。
为此,裴世矩辗转使了手段试探,崔信的次子娶赵郡李氏女为妻,今年六月病逝,闻喜裴氏西眷房有意许女为续弦……但崔信当场就以次子心伤为理由拒绝。
这是个不太恰当的理由……闻喜裴氏西眷房两位宰辅,即使崔信的次子真的心伤欲绝,清河崔氏也不会拒绝这门亲事,至少崔信不会这么快的当面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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