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若说“今天都不准出房”那就表示,孟海容晚上连饭都不准出来吃。
对于这种待遇,她早已习惯。
所以,孟海容选择躲在自己简陋的斗室中,将爹爹生前留下的书本细细翻阅,不知不觉间,趴在桌上昏沉睡去。
当她再度醒来时,从街上传来的打更声正是三下,不知不觉间,居然三更了。
孟海容口渴的紧,溜出房间,确定兄嫂皆已睡下后,这才前往厨房,想打碗凉水喝。
清凉的水滑过喉头,总算解了孟海容的口干舌燥。
她依循原路,要从兄嫂的房门口经过,走回自己房间。
“德龄,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听到房里传出嫂子的声音,孟海容一惊,停下脚步。
她居然还没睡下?孟海容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如果被她发现自己晚上起来打水喝,一定又是劈头一顿臭骂。
“莹儿,我当然有听到你说什么,可是”
兄长的语气满是无奈,显然嫂子又在逼他做些他不愿意的事了。
孟海容只想快点回房间,不想再听两人说些什么,又怕自己的脚步声会惊动两人,只能缩在门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就是这样没用!她是你妹妹,你说的话,她能不听?”季氏气急败坏的抱怨。
“你既然知道我是她兄长,又怎么能叫我.做这种推她入火坑的事?”
火坑?!盂海容这下更不能走了。她得知道,兄嫂到底在说些什么才行。
“你说这叫火坑?”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入宫怎么能叫火坑?只要能进宫,荣华富贵可是享受不完,我这可是为了海容好!若是运气好,封了个才人、贵妃,连你都有出头的机会!”
“可是当今圣上都七十多岁了!”孟德龄冷汗涔涔而下。
妹妹正值登蔻年华,却要进宫陪那一脚进了棺材的皇上?
“那么,你是不愿意送海容去选秀女了?”
“当然!”
盂海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降下些许。
幸好,哥哥仍有护她的一番情
“哼哼。”季氏冷笑。 “那你是要找个人家把她嫁了?你可不要忘记,她的嫁妆早已被你用罄,你从哪里生出多余的钱来给她当嫁妆?”
“我”孟德龄的声音,心虚起来。
“若是不嫁,在家里当个老姑婆,你一个守门小官的俸禄,哪里养的起?现下我肚子里又怀了孩子,你不想想我,也要念着孩子吧?”
“”孟德龄无言以对。
孟海容心里酸楚,为了这些,从小疼她的哥哥,眼看就要连她的幸福也不顾了
“再说,嫁进了宫,你又知道海容会不幸福?”
嫂子威逼完哥哥,换了柔情劝告。
怎么会幸福?皇上三宫六院,选进了秀女,根本连见皇上一面都难,最可能的下场,是当个宫女终老一生,若是被皇上宠幸,那就更加凄惨,从此落入后宫嫔妃争宠的漩涡里,再也爬不出来。
哥哥,你醒醒啊!孟海容只能祈祷,哥哥能拒绝嫂子的话
房内静默良久后,只听孟德龄一声长叹。
“那就依你吧!”
“德龄!”
听到嫂嫂喜悦的呼喊,孟海容只觉脚下一软,险些就倒在走廊上。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房间的。
孟海容知道嫂子始终厌恶自己,所以她努力的讨她的欢心,以为总有一天可以尽释前嫌但是,孟海容不知的是,嫂子竟然厌恶她到了这种地步。
她一进宫,一生还有什么指望?没有倾城倾国的容颜、没有柔媚入骨的身段、没有显赫的家世
孟海容怔怔望着窗外,她毕竟不是那红衣女子,也不可能成为那女子——她的翅膀,早已断裂。
怔忡之间,盂海容发觉自己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愿意这样。如果有人折断了她的翅膀,那么即使用爬的,她也必须逃离这里。
清晨,孟海容静静的替兄嫂盛着白粥。
盂德龄出门前,对她总是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对上季氏的眼神,又将到口的话全吞了回去,叹了口气,甩抽出门。
季氏坐在桌前,轻啜着粥,难得口气和缓的说: “海容,我瞧你也很久没有做几件新衣裳了,你好歹是个姑娘家,总该穿的漂漂亮亮,是不是?”
如果是在昨晚之前,孟海容会以为嫂子终于对她产生了好感。但是,在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后,她反倒冷静的在心里嘲笑嫂子的故作好人。
还不就是买几件衣裳,好让她在选秀时能脱颖而出?
孟海容一边服侍嫂子用膳,一边低垂着头说:“海容的衣裳够用了,不需要嫂子费心。”
“你说这什么话?瞧你整天穿的破破烂烂,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咱们孟家亏待了你呢!”
孟海容没再答话,看着地面的眼睛,滴溜溜的打转,却是在想计谋。
“这样吧!你今天跟我上街,咱们去绣庄挑几件好看的衣裳,顺道再买些相配的首饰,如何?”
季氏笑吟吟的提议,但孟海容却不如以往一般惟命是从,只是淡淡的说: “嫂子自个儿去吧!我一向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而且,我相信嫂子挑回来的东西,一定好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被孟海容这样一说,再加上马上要送她进宫的喜悦,季氏也不计较孟海容难得的反抗。
“好吧!那我自己去。”
等季氏出了门,孟海容本来挂着的娴静笑容,便收了起来。
以她对嫂子的了解,她只要一进了绣铺,便是难分难舍,就算没钱买,在布上摸摸她也开心,所以,自己必须把握这个机会。
盂海容进了自己的房,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珠翠用条小布包起。这都是以前爹爹买给她的,这些年来已典当不少,剩下的,她要好好留着。
接着,她又进了兄嫂的房间,打开嫂子梳妆台上的小格,孟海容微微一笑,将所有的珠宝金饰收起。
想不到他们孟家这么穷,嫂子居然还存着这么多值钱玩意儿啊!
将这些都放进包袱后,她又拿了几件大哥的衣裳,也一起打包。
提着包袱走出门,和附近的街坊邻居打过招呼,孟海容直往当铺走去。
幸好嫂子平日懒散,所有的大小事都要她这小姑去做,所以,没有人怀疑她为何拿着厚重的包袱。
“掌柜的。”孟海容进了当铺,呼唤一声。
“唷,是孟姑娘。怎么,今日要典当什么?”
孟家在这当铺早是常客,孟海容将嫂子的首饰尽数拿出,笑着说: “家里的现钱又不够了,哥哥吩咐我把这些拿来。”
“这样啊”掌柜暗地摇了摇头,孟家这一对夫妻真是败家,又怕丢脸,连这种事情都叫妹子来做,唉,真是够缺德的
拿到银票,孟海容只剩最后一件事要做。
她进了酒楼,要了间房,进房后,便换下身上衣饰,拿出哥哥的衣服换上。
她一直恨自己为何不生为男人。
若她不是女人,今天的这一切,便不会落在她头上。
若她不是女人,她就可以像小时候对爹所说的,让爹大富大贵,一辈子衣食无缺。
若她不是女人今日,她不会像根落入水里的草,飘到哪儿连自己都无法决定。
穿上一袭玄色长衫,束上腰带,孟海容对着铜镜,审视镜中的自己。
她那当女人时太高太瘦的身材,过低的嗓音,清秀有余柔媚不足的脸,如今却是她最好的帮助。
出现在镜里的,已是个翩翩儒生,就算现在把兄嫂拉到她面前来,也会认不出来吧!
想到这,孟海容不禁微微一笑。
从此以后,孟家小姐,将不复在世上!
京城门口,来往的商队络绎不绝。
一群大汉吆喝着,将物品一样样的扛起放人车子,有些人则拿着本子站在车子旁清点货晶。
“师兄,咱们还不出发啊?”
从刚刚到现在,燕无疾拿着账本还没放下过,穿着一袭鲜红衣裳的沈芸,嘟着嘴抱怨。
沈芸在京城早就逛腻了。打一开始入京,新鲜的玩意儿还吸引了她几天,接下来的日子,她闲着没事干,就在京城里“行侠仗义”见到不平的事就掺一脚,呵呵,她可是个侠女呢!等到回绛梅山庄后,非得跟庄里人好好炫耀一番!
“别急,货还没点完。”燕无疾微笑看她一眼,出言安抚。
师妹向来性子急,今日肯坐在车上等他一炷香,都已算难得。
他这次上京,一方面是为了探望他的姑母——护国将军夫人,另一方面,则是为绛梅山庄和京城的通商路线打通关节。
谁知,一听说他要上京,师妹马上吵着要跟,果然师妹跟着到京城来后,什么不会,倒是整天闹事。
幸好,凭绛梅山庄和护国将军的势力,才能将事情全给压下。
真是不看着她都不行呢
燕无疾看着坐在车上嘟嘴的师妹,眼里尽是疼爱。
从他五岁被爹送入师父门下习武,他就习惯了这个小师妹总是跟前跟后,甜甜的叫着“师兄”
往后,也会这样一直下去吧
“少主,货物全都上了车了。”
管家原是站在车队后方盯着工人运货,待货品放好后,便前来禀告。
“那我们可以走了?”沈芸兴奋的开口,一张艳丽小脸满是喜色。
“快了。”燕无疾微笑。 “你坐进车里去,一个黄花闺女坐在车边给人观赏,回去师父可要骂我看管不周了。”
沈芸脸上一红。 “师兄,你怎么拿师父来压我!”
见她气呼呼的躲进车里,燕无疾和管家交换无奈的笑容后,又再度确定一切无恙,才上了马,领着绵延了好几里的车队,浩浩荡荡出发。
此去一路北行,约莫一个月,便可到达绛梅山庄。
一路上走走停停,在野外住了几天后,总算抵达驿站。
燕无疾等人一行进了驿站,便叫些馒头小菜饱餐。
吃着吃着,沈芸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压的极低。
“师兄,你瞧靠窗的那一桌子人。”
“我知道。”
燕无疾打从进了驿站,便瞧出有些不大对劲。
坐靠窗的那一桌子人,嘴上吃着东西,每个人的眼却一直瞄着另一位单独坐一桌的少年。
“真傻,包袱居然就这样放在桌上,银票也不知道收好,真不知是哪来的傻书生。”沈芸捂着嘴巴噗嗤一笑。 “看起来连江湖险恶都不懂呢!”
那少年身子单薄,一看就知不会武,长得斯文清秀,完全不知自己已被贼人盯上。
燕无疾凝神盯着那些贼人一举一动,思忖着这名书生即将可能面临的危机,既然给他遇上,那么一定是要帮的了。
“掌柜的,有房间吗?”少年啃完了两个馒头,又天真的打算住下。
“啊哟,这不是自己往老虎嘴里送?”沈芸皱眉。
果然,那些贼人面露喜色,心想这少年打算住店真是再好不过,他们就不必急着马上动手。
“师妹,不要多言。”燕无疾脸色淡然,沈芸有些不开心的闭上了嘴。
少年要了间房,便拿起包袱跟着掌柜往楼上走去。贼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结了账,走出驿站。
沈芸小手按住腰间的刀,燕无疾看她的神色,显然是打算马上跟出去,了结这些家伙的命,忍不住皱眉。
师妹为人重义固然是很好,但这样冲出去乱砍一气,当街杀人,官府想不办都不行。
“师妹,不可以。”他低声制止。
“师兄”沈芸还待哀求,被燕无疾冷眼一瞪,便住了嘴。
哼!我不能明着来,暗着来总可以吧?傻书生,你今日遇着姑娘我,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沈芸偷笑,没发觉这一切,全落入了燕无疾的眼里。
孟海容待领路的掌柜离去,坐在床上,吐出一口长气。
她离开京城,也过了好几天了。一路上看到商队就跟着走,只知道自己大概是往北方去,但确实的目的地,她心里也没个准。
身上的银两总有一天会用完,她总不能过一天是一天吧?该找个活计营生粗活她做不来,识字管账这一类的事,她还是会的。
孟海容忧心的将银票拿出,清点清点,又放回了包袱。
只好看能不能找个商队收留孟海容和衣躺在床上,柳眉纠结,不知不觉意识昏沉。
等她再度醒来时,房里已一片漆黑。
孟海容揉了揉眼睛,正待爬起,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捂住她的嘴。
“不准叫。你不想我割断你的喉咙吧?”
贼!孟海容听到那人的话,吓得睁大双眼。
只听得房间一片塞笔之声,看来贼人还不止一个。
“大哥,我摸着了!银票在这!”
孟海容又听到另外一个人喜悦的轻声叫道。她更加慌了,不行啊!被他们抢走了钱,那她该怎么办?
“闭嘴,你们带着银票先出去。”
孟海容不知捂住自己嘴的人想做什么,身体直发抖。
“好个兔儿相公,脸倒是滑滑嫩嫩,好摸得很。”那贼人的手在她脸上滑行,让孟海容羞愤的几乎晕去。
“你好香啊一个男人也这么香?啧!”
感觉贼人的气息靠近,本来只停留在脸上的手,也渐渐往下,盂海容顿时六神无主,眼下除了自尽以保清白外,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闭上双眼,贝齿咬住舌根,正要咬下去时——
“住手。你不想我割断你的喉咙吧?”一个阴恻侧的声音响起。
黑暗中,隐约有道银光,在贼人的颈间闪耀。
“饶、饶命啊,大爷”
刚刚还胡作非为的人,现在倒是发抖着求饶了。孟海容推开那家伙,转身缩进床角。
“还不滚。”
那人轻斥,银光消失,突然间窗户被打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货物似的被拎起来丢了出去。
这人是谁?另一个强盗?孟海容躲在墙角,不稳的气息,泄漏出她的慌乱。
“别怕,没事了。”那人温柔的说,放了些什么东西在桌上。 “你的钱我也拿了回来,放在这里,自己点点有没有少。”
是好人?孟海容松厂口气,一旦放下心,眼眶便不自禁的通红。
那人点起了火折子,瞬间,房间的一切,都被微弱的火光映出些许轮廓。
男人的脸,竟然有些熟悉端正的面容、带笑的嘴角、温和的眼孟海容怔怔的看着他,直到发现那人也望向自己,微微一笑,才猛然回了神。
“谢谢”她讷讷道谢。
“还怕吗?”
听到他的话,孟海容摇头,接着又低下头。不低头还好,一低才发现自己原来密密合上的领口,竟被刚刚的贼人扯开,露出一片白皙肌肤,她低呼一声,赶紧将衣服拉回。
她偷偷看了那人一眼,见他毫不在意。对了,她现下是个男子呢
“睡吧!今晚应陔是不会有什么事了。”
见他打算离去,孟海容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却突然碰的被人踢开。
“好贼子!今天姑娘就来了结你!”
一声娇喝,站在门口的,正是提刀杀进来的沈芸。
男人微微呻吟。“师妹”
“咦?师兄?”
沈芸疑惑的放下刀,眼睛转了转,发现眼前不是别人,正是向来疼她的师兄。
她本来打算彻夜埋伏,怎知埋伏到一半,她就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匆匆忙忙冲进来救人,结果只看到师兄,和躲在床角的少年。
“真靠你,贼人都得逞了。”燕无疾好笑又无奈的损她几句。
果然,沈芸脸上满是红晕。
“我、我只是”
“好了,你回去睡吧!”燕无疾瞧她拉不下脸,还是缓下语气。
“他没事吧?”
沈芸瞧瞧躲在床上、满脸尴尬的孟海容。
被师兄手上的火折子一照,这个少年,竟比白天更加好看了几分。
“没事。你再不回房,有事的就是你。”
半夜三更坛闯青年男子房间,唉唉,师父又要在他这师兄的头上,记一笔教导不周的罪过。
沈芸吐吐舌头,咯咯笑着说:“你保重啊!傻瓜书生!”旋身离开。
等沈芸离去,燕无疾拍拍显然是惊吓过度的少年的肩膀,柔声说道: “我师妹放肆,兄台不要介意。”
“不,没关系我”孟海容吞吞吐吐,良久,才红着脸开口: “请问恩人叫什么名字?”
“无疾,燕无疾。别叫我恩人,我受不起。”燕无疾微笑的说。“你呢?”
他见这少年斯文有礼,心里又多了几分好感。
“我叫孟海容。”
火光下映照的少年容颜,双颊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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