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满头白发的吏部尚书呐呐无言,皇帝又命吏部将文先往年所投递的公卷呈上,翻阅数篇皆是上等佳作。皇帝似笑非笑望吏部众官员:“想来是吏部事务繁多,卿等不堪重负了,下一年起,这科考事宜就交到礼部去。舞弊的贡生一概革除功名,更深露重,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阿四生气从不过夜,第二日又精神抖擞地来到吏部,听到吏部失了科考的事务,她笑得只拍手:“好呀好呀,人人都图个清闲,只管歇息就是了,我可喜欢歇息了,你们不喜欢吗?”
考官中一人昨日不信阿四的话,反倒劝阿四休息的事被小心眼的公主记下,如今被拉出来嘲笑,铁青着脸不敢多说。
虽然来年的科考不由吏部负责了,但今年的卷子还是要批改的。阿四做监工,坐在上首边吃水果边和忙碌的主考官拉家常:“我看你最顺眼,你看着挺年轻的,到吏部多久了?”
主考官险些没嚎出来:“去年七月升入吏部的,这是我做主考官的第一年。”
“那还怪倒霉的。”阿四同情地一瞥眼,科举这种事一听就是功劳大又油水大的事,年纪轻轻能坐到考功员外郎的位置不是件容易事,现在算是白费力气喽。
坐等一众考官理清楚卷子,就着糊名的卷子排出优劣再揭开糊名排序,最重要的进士科是最先整理的。
阿四眼尖,发觉不对:“那卷子上和你写下的人名不是同一个人啊。”
下笔的小吏颤颤巍巍地扭头冲阿四一笑:“这……公主有所不知,科考不止考察考生的答卷,还要综合考虑考生往日的作品,以免疏漏人才。”
阿四能听信这鬼话才怪:“你可别蒙我。”阿四起身挤开小吏,自己扒拉卷子一一比对,十有八九对不上号。
主考官眼见阿四脸色渐渐不对,她飞快扑上前按住阿四的手:“这我可以解释,公主千万先别生气,且听我一言呐!”
阿四指着头名的姓名问:“这是谁?崔可是个大姓,给我说清楚了!”
主考官张嘴欲言之际,阿四冷声提醒:“先说好了,可别把我当傻子糊弄,朝中大员有几个姓崔的我还是记得的,崔家的姻亲也好找得很。光你们吏部赵尚书的妹妹就外嫁崔家,两家关系近得很呢。”
主考官张张嘴,这回是真想哭了,都叫公主说完了,她还能说什么?
第117章
阿四从宫人口中打听了赵尚书的为人, 惊叹:“他是没有脾气的人吗?”
头发花白的吏部尚书在这个位置坐了多久了?
十年?二十年?
从昭宗在位时,赵尚书就在吏部做侍郎,多少风波都没动摇他的位置。赵尚书有着唾面自干的忍心忍性, 谨慎自持, 数十年来愣是从未得罪过任何一位权贵,平平安安活到即将致仕的高龄。
打听了一圈, 阿四甚至生出自我怀疑的心思, 难道这回真是她猜错了?这赵尚书真是个好人?
阿四放开手, 任考官们将进士科的排名写清楚, 女贡生、男贡生两方排名。她再拿着名单看过,点出上面的人逐一过问, 公卷也翻出来查阅。
女子科举榜上有名的人大多是阿四曾听说过的, 就是这状元给阿四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她又拉过主考官来问:“这谁?”
主考官哭笑不得:“我的公主诶,这人不是公主自己拜托谢大学士举荐的人吗?”
阿四是记得自己举荐过人,但是她不能理解的是, 为什么这个人会在头名?阿四此前将学子的身家背景都打探清楚了,切切实实的庶民出身,文章写的不错, 但也仅此而已了。
学文看天赋,但抛却最有天赋的一批人, 更多的人要看家境和机缘。阿四敢肯定她千挑万选的学子没有所谓的经世之才,大概率也不是文曲星转世,只是阿四特意选中的一个勤奋好学的普通人。
阿四丢开公卷和考卷,不敢置信地反问:“就因为我的举荐, 她就可以做状元吗?”
不对吧……阿四自我反省,皇室是人少, 但同辈的姊妹算上玉照和姬祈也有六个,每年不过一女一男两个状元啊,再加上一些高官权贵,任何一人就能决定状元的话,不会打起来吗?
主考官将阿四翻乱的卷子规整好,无奈道:“公主呀,在场的都只是微末小官罢了,哪里能接得上公主的话。”
阿四咬咬牙,对主考官说:“我晚些再来找你。”出门坐肩辇回内宫找姬赤华去了。留下主考官和同僚苦笑,收拾一地狼藉。
长庚和长寿一并留在宫里教养,姬赤华也不急着离宫回楚王府,而是住回从前的还周殿。
阿四上门时,玉照也在屋内,她一见阿四就笑:“是我们阿四回来了,这几天你可算是把吏部上下得罪个干净,据我所知,御史台那头已经放弃弹劾你,转而向圣上谏言,要求圣上和谢师傅约束你了。”
“是吏部里对科考太敷衍了,我实在看不下去。哪里有依据举荐人随意决定考生前程的道理?”阿四仗着年纪小,才不怕这些口舌议论,总归是孩子,胡闹也就胡闹了。回头装几年乖,一准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姬赤华虽不能理解阿四对考生们的同情,但她支持妹妹无伤大雅的爱好,反正考生和考官被盯着办公也不会少块肉,阿四爱看就看好了。
桌上的瓜果被撤下,姬赤华让宫人换了合阿四口味的蜜饯端上来,她笑道:“阿四来坐,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阿四就将吏部官员把状元定为权贵举荐的人选一事说了,阿四痛心疾首:“这样下去,天下无权无势的勤勉读书人不能出头,百姓生怨言,将来是要出乱子的。比如那个叫文先的,因为屡第不中,都已经在考场替人作答了。往年也不知有没有因得了他捉刀而进士及第的贡生,如果有的话,说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柄?”
最最重要的是,科举是改变人生的通天梯,无论如何,也不该被这样拿捏。
玉照迟疑地说:“能找文先捉刀的人,应该也考不上吧,受人保举的不必忧心这个,收受荐书的人也要脸面的,不至于找一个连文章都写不出的废物。”
这不是重点!
阿四横眉道:“总之,这样的事是不成的,我一定要杀一杀这种糟糕的风气。”
玉照生来富贵,懒得为科举士子的前途费心思,但她好奇阿四的内心想法。玉照慢慢碾开瓜子壳,取出瓜子仁放在小碟子里,玩味问:“阿四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从今年的科举着手,必要让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都知道,科举不许再有保举之事,诸如行卷之类的事也不必再有。”阿四毫不客气地把桌上的瓜子仁一扫而尽,大嚼。
原味瓜子本身淡淡的香气阿四怪喜欢的,她戳戳碟子,示意玉照不要停继续剥瓜子。
姬赤华看的好笑,净手帮着一起剥。她心知小妹向姬宴平学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还是那句话:“那阿四现在不在吏部继续盯着,是遇见什么难题了?”
阿四愤愤:“我之前托谢大学士举荐的学子是女子榜状元,而男子榜状元是赵尚书妹妹的孙男,我可看不得这个!”她又发出疑问:“每年就两个状元,从前还只有一个,要是阿姊们也有吩咐,吏部又要怎么安排?”
姬赤华摇摇头,嘴角不住往上扬:“长姊是太子就先不说了,就是我瞧中哪个人,何必硬要去挤每年一次的科举,或是找个空缺安置了或是直接向圣上举荐,不知多少法子。”
阿四再次想起自己正处于万恶的封建顶端,考虑到不能把自己骂进去,阿四先缓一口气,然后问起吏部尚书的事:“吏部尚书听着像是个正经人,风评很好,竟也干这样的事!我没有当场在那儿发火,就是想来先问一问阿姊,这事到底是不是他做的。”
姬赤华费了点劲儿才从记忆里面翻出吏部赵尚书的妹妹家,点头道:“崔家嘛,还是比较会读书的,文采应当是不错的,赵尚书想叫他做状元也不算太出格。”
阿四大概这辈子都不能理解这种轻描淡写,面上肉眼可见地愤怒起来:“好呀,果然赵老头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该当场去找那老头子给他一脚。”
玉照笑道:“这是很正常的事呀,博陵崔家的孩子又有赵尚书的关系在内,他出色的话,旁的人怎么争得过?向来都是如此的。”
可……向来如此,那也是大错特错啊。
阿四为阿姊们不理解而茫然一瞬,下一刻又坚持自己的看法:“不管从前如何,这事我一定要管到底。”
好好的自家小孩,为这事脸都气红了。姬赤华轻抚阿四背后顺气,另一只手拉过瓜子仁给阿四吃用,纵容附和道:“这事很该管一管了,都是赵家老翁的错,令我们阿四这样生气。好阿四吃些零嘴,这事就交给阿姊来,保管帮你办的妥妥帖帖的好不好?”
阿四把瓜子仁吃了,依旧闷闷不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有些人也是寒门出身,最后却不能坚持科举的公平。”
“人性如此啊。”玉照说。
阿四突然想起一事:“这个暂定的状元姓崔,说起来玉照阿姊那个男兄现在也姓崔吧?他是不是也要科考?”
本来那人是弘文馆的学生,入仕是极为简单的事,但他被除族之后,也被弘文馆拒之门外,想要入仕就要如常人一般科举。
玉照对于被自己抛弃的人事都异常冷淡,并不因血缘而多么关切:“以他的能耐大概率是考不上的,已经在圣上面前挂了号的人,吏部也不会允许通过的。他连科考的资格都没有。”
阿四说:“忘了什么时候,似乎在从谁那里听说他要成婚了,似乎是要外嫁到谁家里去。”
玉照手指轻点桌面,笑道:“崔家和赵家关系向来不错,大概是崔家主支的哪个娘子吧。要是我没猜错,这个人你也认识,正在吏部当值呢。”
“谁?”
“考功员外吧,今年的主考官就是她,算算年纪也三十了,正是风华正茂啊。”玉照眯着眼感叹。
阿四回想自己这两天对主考官呼来喝去,嘟囔:“世界真小,一转眼都是熟人。倒是她成婚这样晚么?我记得世家里头的人婚姻都定的早。”
“定的早是从男方考虑,那是崔家难得出的一个好苗子,又受圣上器重,崔家哪里舍得让男人和孩子分了她的心力,自然是晚一些好。”玉照叹气,生育所需的精力太厚重,饶是她也遭不住,“也就是家里老头子催着,宗正寺的太主也总问,不然我也拖几年再说。”
姬赤华笑她:“我们这几年最清闲,上头还有长辈顶着,不然长寿整日混在你手边,你就受得了了?”
听阿姊提到孩子,阿四左右张望:“长寿和长庚去哪儿了?”
“最近宗室里颇为关心东宫子嗣,今儿一早东宫就来人把长寿和长庚一并抱去撑场子了。”姬赤华也不得不承认,孩子在某些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能给外人一些“大周后继有人”的感觉,有助于国朝的稳固。
只要有人能帮着看孩子,玉照是不管的,她懒洋洋地一摊手:“太子殿下近来忙义仓的事,还得抽出空应付宗亲慰问,真是辛苦啊。”
第118章
太子理所当然地是忙碌的, 阿四习惯了三五日碰不见太子一面,但玉照这样说起,阿四还是努力回想了一下, 最近确实有十来天没见到太子了。
“大概是在忙北边赈灾的事吧。”阿四记得上回在甘露殿听众官员商量赈灾的对策, 皇帝将其中义仓一项交给了太子去处理,似乎不是什么大事。阿四估摸往日太子出门的时间, 总不出一个月的, 她推测:“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玉照不置可否:“或许吧。这次义仓的事不小, 去回鹘的使节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再过些时候就能见分晓了。”
见分晓的是义仓,还是和亲公子的死讯?
阿四没有问出口, 这种事都要问的话, 不就显得她太傻了么。
姬若木作为国朝的太子, 按理说是不必亲自去北边的州府视察义仓的,但她还是一个阿姊。双生胎和旁的小孩还是有一点不同的,她和同胞的弟弟之间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挂, 直到某一日的夜半更深,姬若木从梦中惊醒。
在宫人担忧关切下,姬若水接过水杯湿润干涩的喉咙, 不必等候消息,她已经接收到远方的死讯。
漫长又干燥的遥远道路上, 姬若木梦到一轮明月,她的同胞弟弟最后注视的正是这轮亘古不变的月。
人总是会死的,他只是比一般人早一些。
姬若木噙着笑令宫人退下,独自坐在床上安静地想曾经。她生来就是皇帝的长孙, 亲王的长子,她有世上最伟大的大母和姑母, 有这样的长辈在,作为晚辈是受不到委屈的。
即使越王更爱她的同胞弟弟,也绝不会轻忽她。
真正受到父亲的冷落是什么时候呢?
应该是——在那个道士的胡言乱语之后吧,姬若木生来一副最硬的命,注定是不能有至亲的。如今回过头来看,不安好心的道士,说出的话倒句句箴言,她生而丧母、九岁丧父、今年二十七岁,同胞弟弟也辞世了。
有时候姬若木也会想,当初是不是应该向圣上求情留下他,但她没有。后悔也是无用的,所以她不后悔。只是有一点遗憾,或许她应该亲自往北境去一趟,还能和临死的弟弟说两句话,最好能让他在下黄泉后替她向早逝的阿娘托一句话。
我过得很好,姨母也是。
姬若木将喝空的杯子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坐等天光亮起。
素未谋面的、在生产之日死去的母亲啊,心里最放心不下的是妹妹。她还得编一个完美的理由、最好让人带回来一封封亲笔信,好让那个怀念阿姊一辈子的妹妹可以度过心安的晚年。
这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孝心了。
每月初一、十五于宣政殿举行朔望朝,朝见的时间比常例晚一刻,设仪仗及文武百官之位,奏太和之乐。
时隔一月,三月十五这日,太子赶在朝会的尾巴进入宣政殿,奉上数十贪污官吏名册,不等百官反应,与太子同路归来的鸿胪寺官员宣告了回鹘和亲公子的死讯。
依照和亲公子的遗志,他被安葬在边境,勉强算是葬回故国了。
太子憔悴的脸色和消瘦的身材验证了这段时日所耗费的心力,以及她因同胞弟弟离世而遭受的巨大痛苦。皇帝压下了百官的议论,令宫人送太子回宫歇息。
皇帝为无名的和亲公子一生赐下最后的荣耀:“照内命五品,由奚官局于宗亲中选一人每年春秋二季祭祀。”
和亲公子的死讯只是这场激烈的朝会上小小的插曲,自古以来被推出去和亲的人,本就没有几个能活着回来。比起一个男人的死,更重要的是义仓贪污牵连开来的大量官吏,这才是要颠簸半个朝廷的大事。
太子亲手写就的奏疏落在皇帝手中,皇帝不紧不慢地翻看,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笑。
只要有人在,少吃多占的事总是免不了的。这种时候,寒门出身的官员反倒是能表现出无事一身轻的松快,油水多的职位向来也轮不到寒门进士,家族里没有太多出息的亲眷,也就不必担心被牵累。
咱们这位陛下啊,削弱世家的心思昭然若揭。正因为如此,才有其他人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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