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人真是……心里好开心呀。
“唉呀, ”阿四感慨万千,“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当日进宫多么意气风发,到头来一驾马车送出门去了。”
这种进过东宫又灰溜溜离开的男人, 以后哪里有好志气的女人敢要哦!
就算太子不在意,又有谁敢试探未来顶头上司的心思, 肯定是避开不要这种男人啦。
东宫仅剩的外人尤二郎盛装打扮坐在阿四边上兴高采烈的:“真是为他们高兴啊,听说那三个可怜的小郎都是为人暗害的,现在好了,剩下的人都可以平安了。”
宜春北苑的内官和宜秋宫的内官笑而不语,若非有她们暗中关照,来自外地的天真尤二郎才是第一个死的。
这点阿四就比尤二郎有数得多,越是身边的人越要友善对待。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天子本人也只有一条命啊。皇帝都有差点被侍者勒死的,可见人把身边的人太不当人是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的。
尤其是这些从底层走上来的内官,没有两把刷子还真转不开。
阿四难得升起一点促狭心思,和尤二郎说笑:“你呀,今后东宫就你一个人了,能适应么?”
尤二郎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早就明白的,太子身份尊贵,她的身边怎么可能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但她的身边可以永远不再有你呀!
阿四带一点先知的得意,小嘴叭叭:“你会不会觉得还是怀山州的生活更好啊?说不准哪一日你就和那些默默无闻的小郎一样没了,我和阿娘、长姊说一声,放你回去吧。”
“这……”尤二郎显然有点为难。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早明白这个道理,也从未想过再回去。见识了这等繁华,哪里舍得离开呢?
有一点尤二郎总是很清楚的,他自知爱的不是太子其人,而是这泼天的富贵。不过他现在已经不会轻易将这件事宣之于口了。
关于这个,两人曾聊过的。
阿四也知道尤二郎的心思,但现在的她更愿意站在长姊的角度考虑问题。
她的太子阿姊这么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不存在的,除非不是人。
阿四听着耳边小郎们哭得沙哑的声音,一想到这只是源于自己的一句话,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啊,这就是权力的感觉吗?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一群人的人生轨迹。
抱着这种隐秘的快乐,阿四和尤二郎痛快地坦白了自己和太子说的话:“我觉得啊,你这样埋没在宫里太过可惜,问过长姊能不能将你外嫁啦,她已经同意了。这样一来,你又可以平安活着,又可以在鼎都安享富贵,岂不是两全其美?”
尤二郎僵住了,他小心地向阿四求证:“你……四娘是在说我吗?”
“对呀,”阿四快乐拍手,带一点不说出口的恶意,“长姊已经应允了,也不知道你有什么额外的要求么?长姊很大方的,一定会给你一份多多的陪嫁。”
尤二郎彻底说不出话来,他再没想到今儿看了一天好戏,最后竟是将自己送上戏台子了。
阿四自顾自地说:“我听见詹事府的人在讨论啦,讲究些的人家可能会有所介怀的,所以太子说把你当弟弟一样嫁出去——别怕,不是和亲啦。鼎都有一户曾家,她家的大母是怀山州出来的,娘子、小郎们也都养得好,一定和你合得来。据说齐王阿姨早些年的驸马就是曾家选的,后来齐王一心出家,与曾驸马和离了,她们家也没有在意。可见是极开明的人家,你嫁过去也会过得很好的。”
过了许久,阿四终于等到尤二郎说:“怀山州是没有婚嫁的说法的,也就不可能接纳外姓男。”
阿四站起来拍他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她们家是另一支的,是收留男人的。”
她没说的是,这一支的女人偏好女儿,要是连着没生出女儿,家里的长辈亲朋就会建议家中女人换个男人。但这也很好啦,毕竟男人本来就不会生,逐出家门也不费事,也没孩子拖累,独自回娘家就行。
等那群小郎走得差不多了,阿四拍拍屁股也要回丹阳阁了,见尤二郎犹带失落的面容,她笑道:“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平安是最要紧的,这宫里的男人死的多么轻易,离开是曾经多少人都盼不到的大好事。”
失魂落魄的尤二郎转头就病倒在宜秋宫,虽然不是大病,却总是不见好,拖了数月才渐渐好转。这却坐实了他心中有鬼。
阿四当然是不知道尤二郎后面的情况的,东宫的内官生怕阿四知道了尤二郎的情况自责,将这事瞒在东宫范畴内。直到尤二郎出嫁曾家阿四才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尤二郎。
婚礼在黄昏举办,尤二郎是不能在宫中出嫁的,因此提前三日搬到楚王府待嫁。他离开前向宫中诸人一一拜别,午时来到丹阳阁拜访阿四。
他此时的状态接近姬若水,脂粉都盖不住的苍白憔悴,“四娘,我今天下午就要出宫去了。”
“噢,是要成婚了对吧?”阿四从百忙之中听到有来客,立刻丢开恼人的毛笔出来待客,见到是尤二郎也笑得开怀,“那真是贺喜你啦,以后要过得幸福啊。”
尤二郎勉强一笑,他还没从急转直下的情况中回过神来,而现实并不允许他慢慢适应。
阿四也没想到,这是她和尤二郎的最后一次见面。
三个月后,尤二郎就死了。
宫人将消息传来事,阿四正被柳娘盯着习字,柳娘说:“心神不正,字则倾斜;志气不和,字则颠仆。阿四初学,不必强求形势,神采是第一要紧的,将心沉下去,专心致志。”
悔不该那天起得早,冲进柳娘的卧房扰人清梦,却发现柳娘已经在写字了。
为什么柳娘睡得比她早,起的也比她早?
阿四揭开柳娘的书画一看印章,发现柳娘居然是真书(楷书)一道的名家,她在东宫还看见过太子临摹这幅字,原来是柳娘写的。阿四登时就来劲儿了,缠着柳娘问了半日。
后半日就被柳娘拉着习字,写到阿四再不好奇为止。
这段日子,阿四就盼着有人能来打断柳娘突如其来的兴致,比起枯燥的习字,她宁愿背书……不对,这些她都不喜欢。
宫人低垂着头,将事说了:“东宫的内官传来消息,说是曾家的尤二郎病逝了。”
阿四脸上的笑慢慢收起,她转头看向柳娘,发现柳娘神情自若地修补阿四写的丑字,直到改的勉强能见人了,才让宫人拿出去晾干,不忘吩咐:“这是四娘要赠与三娘的及笄礼物,记得送到翰林院裱好。”
宫人应答,轻手轻脚拿着书画出去了。
柳娘再走到阿四身边,拉着孩子的手往绳床坐,笑问:“怎么了?四娘之前不是知道尤二郎的所作所为了吗?怎么今天反倒吓住了?”
阿四直觉柳娘口中的知道可能和她想的不是一回事,悲愤承认自己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柳娘抚摸阿四披散的头发,笑语:“四娘不急,嬷嬷讲给你听。”
“就先从宜春北苑说起吧,那处太子殿下从未去过,这事知道的人太多了。那些成色,太子殿下是看不上眼的。但这点,尤二郎是不知道的。”
东宫的内官足够出众,在她们主动开口说小郎们的离奇死亡前,阿四也没听到过一星半点的风声。
柳娘又说起太子的癖好:“我们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好说话,有些东西却挑剔的紧,她呀,只喜欢真正有德行的人。无德的男人是入不了太子的法眼的,而鼎都多少公卿世家都是靠着祖辈的余荫,但凡有点德行的都要送出去为官的,送进宫的,要么是那张脸够出众,要么是变着法子调教过的。”
“所以,尤二郎能得太子几分垂青,完全是靠着他独特的家室,给了太子不一样的感觉。但是,人是很善变的。尤二郎是如此,太子也是如此。尤二郎身上那点特殊的东西消失的太快,而太子也厌倦了。于是尤二郎难免急切,急中生错。”
宜春北苑的小郎们是掖庭择选的,除了独自一个人,什么也没能带进来。他们有什么能为置人于死地?
反倒是尤二郎,他在宫中待得有点太久了,久得让他着魔了。
第56章
阿四不自觉将手肘搭在矮几上, 左手撑着下巴,全神贯注地听柳娘分析尤二郎,她呢喃:“所以, 长姊是知道尤二郎是罪魁祸首的?”
白莲花变成食人花, 竟是这么简单事。
他这些日子的装模作样,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假装天真不谙世事, 假装善良大度让太子留下宜春北苑的人, 他对宜春北苑那些小郎平安离开的祝福……
阿四背后发凉:“难道尤二郎这些年都是假装的?”
柳娘发笑:“怎么可能呢?人是装不了这么久的, 只是下坡的路太陡峭, 他走偏了路而已。”
尤二郎是作为姬若水的伴读进宫的,他入宫时身边并无侍从, 具是宫中替他安置的人手和衣食。哪里来的人替他卖命, 下手暗害其他小郎呢?
阿四这么想, 也这样问出口了。
柳娘低头对上阿四清亮的眼睛,笑道:“我们四娘生在最好的时候和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没见识过从前朝廷里男人横行的样子, 也就不知道对普通的、无好运的、偏偏又从小认定了要找个好男人的女人来说,一个善解人意的、愿意平等相待身边女人的男人对她们有多大的吸引力。”
很多人并不像阿四一样活在最自由、掌握世上最多财富的女人堆中,她们见惯了男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情状, 打小被低一等对待,被灌输着必须得到男人认可的常理, 即使世易时移,她们也难以及时转变。
而尤二郎简直称得上是最难得的一种男人吧,他习惯女皇帝的存在就像习惯家中主事的老祖母,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宫人也秉持着家人的态度对待, 虽然他不会伸出手帮宫人们干一点活计,但这种“被看在眼里”、“得到承认”的感觉对部分人来说几乎无可抵挡。
最初自认倒霉被分到尤二郎身边的宫人也逐渐变得乐意接受好脾气、又把宫人当人的小郎。只要是和尤二郎相处过的, 多半都会喜欢他,至少不会讨厌。
日久天长下来,难免就要有些人为他所用了。
阿四花了一点时间去理解这段长长的话,歪头瞅柳娘,瘪嘴道:“可柳娘这么大的年纪,也活的很清醒,宫人们难道就命都不要了吗?”
在太极宫里暗害他人,一旦被发觉就是铁板钉钉的死罪了。
柳娘笑:“人多数都是惜命的,但架不住总有几个人肯的。”
从没被正眼对待,不被视为“人”的人,轻视的话听得多了,也可能听进心去,当真不将自己当做人了。
阿四不明白的地方还有很多:“长姊既然早知道尤二郎做下的事,又为什么迟迟不处罚他?不但遣散了其他小郎,还风风光光地将尤二郎嫁出去了……这不是差点令他逍遥法外了吗?”
柳娘为童言童语逗笑:“包括尤二郎在内的小郎们对太子殿下来说就是中看的摆件,而尤二郎是较为少见、珍贵的一款。四娘比较喜欢的玩具撞坏了其他的玩具,难道会将这个玩具拆碎了给其他玩具赔罪吗?”
“那……当然不可能了。”
阿四环顾左右,眼神飘忽:“那样做太浪费了,都是我的东西,这多让人心疼啊。”
对太子来说,这些小郎和阿四的玩具是同样的道理。
出于对储君传宗接代的责任,其他的支持者会关注东宫这方面的情况,毕竟是长远的投资,总要能看见一些未来的希望。太子即使以防万一不打算生,也要在东宫里放一点挂件,充门面。
因此,一个尤二郎和一群小郎能起到的效果是差不多的。都能把太子不愿生育的内因,表现成缘分不到、男人无用的外因。
再拖一拖时间,等哪个妹妹长大生了女儿,事情也就能过渡下去。
可惜的是,尤二郎下手太快了。
“尤二郎太过心急了。”柳娘淡淡地说,“要是收着些手段,他还能再做一段时间太子的心尖子。盛宠无比、不纳二色……这该是男人最大的追求了吧。”
太子对怀山州的尤二郎与众不同,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传闻了。
而是这些年太子数次拜访,与尤二郎友善交谈,营造出来的情况。就连阿四小时候在花园子里抓蝴蝶,都能听见姬若水用这事调侃尤二郎。
一国储君,愿意为一介出身普通的男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又是一段千古佳话啊,完全不亚于姬难和回鹘王女之间的传说,足以载入史册。
没人会深究太子是出于什么原因,所有人都能看见、也只能看见表象,就是太子对尤二郎的另眼相待。
至于尤二郎极可能受到的攻击,没人会在乎,这都是他勾引太子所要付出的代价。
明知自己不行,还扒着太子不放手的狐狸精,堪称祸国的男人。要放到后世给皇帝们引以为戒,告诉世世代代的女人们这种好色的事做不得。
柳娘想到这,还有点遗憾:“我本来还想看看太子殿下要怎么表现她的情深似海呢,太子殿下做圣上养女那天起,就是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样,真想知道太子变脸的样子啊。”
阿四也没心思考量尤二郎的想法了,她也叹惋:“是呀,我也想知道长姊除了笑容以外的模样,尤其是窘迫尴尬,长姊也会感到尴尬吗?我太想知道了。”
柳娘觉得太子大概是不会有这种情绪的,她给阿四支招:“太子殿下连拿男人当挡箭牌的损招都想出来了,肯定不会为此尴尬困窘的,四娘不如试着趁太子如厕的时候跑进她的厕间……”
阿四想象她冲进人厕间的场景,不由自主地抖抖小身板,摇头拒绝:“那肯定是我感到尴尬呀,长姊指不定笑得多开心呢。”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儿,姬阿四可不干。
阿四见柳娘还想撺掇,立刻问起其他事:“长姊不生小孩的话,是不是就和阿娘一样要靠姊妹们了?”
瞧阿四不上当,柳娘更是遗憾,长叹一气再给阿四讲:“是啊,二娘、三娘、四娘,哪怕是玉照的女儿长寿,都是很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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