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见状,和姬宴平的内官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动手。宫人抱阿四,内官弯腰与姬宴平解释。姬宴平虽然还没玩尽兴,但也知道轻重,遗憾的眼神地追着阿四的小身影跑,最后落在了角落的谢有容身上。
两人对上眼后,姬宴平立刻从床榻上爬起来,穿上室内的软履行礼,尴尬笑道:“儿见过师父。”
在阿四之前,皇帝未有亲生儿,前头两个大一些的是罪臣越王的女儿过继到名下。年纪小一些的宴平是宣仪长公主的女儿,皇帝同样视之为亲女,落地即为公主。
对于幸运儿姬宴平来说,她就有了两个母亲,除过生母宣仪长公主以外,姨母姬羲元是皇帝,也是她的养母。
深宫寂寞,谢有容无事可做时就会关照孩子们的读书学习。前两个孩子姬若木十九岁、姬赤华十五岁,女大避父,更不要说毫无瓜葛的外男,谢有容不好多管,对姬宴平就花费最多的心思,连启蒙也是亲力亲为。
皇帝有一日凑巧碰见了教学的场面,开玩笑令姬宴平唤一声师父,君无戏言,师徒名分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宴平不必拘谨,坐下说话吧。”谢有容放下手中的书籍,闲谈几句后,难免问到了学习上,“虽有七日年假,平日也不可太过松懈……”随口考校了几个问题。
大周立国两百余年,只近三十五年出了两任女帝,各方面的典章制度并不完善。谢有容年轻时也是逸群之才、少年进士,在中书省为官二十载,直到新帝登基没入后宫。
面对谢有容的考问,姬宴平绞尽脑汁答上七八,不敢再久留,勉强寻了个借口匆匆告辞,连心爱的玩具都不要了,全部送给阿四做见面礼。
待人走得影子都见不着了,谢有容身边的侍从便笑:“岁除的好日子,郎君何不叫三公主好好玩一玩?”
“今日陛下召了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宗室诸公主、以及驸马们入阁守岁,再晚一些陛下身边的内官就该来找宴平了,她早一步回去正好。”谢有容瞥了眼四肢匍地睡得正香的阿四,起身回立政殿准备歇息。
若非……
侍从小心窥郎君面色,到底没把下一句话说出口,只在心底补充:若非天意弄人,郎君也是中书省的阁老,合该有参与宴会的资格。而不是困于深宫做陛下的影子,提早三十年过上了简单清静的致仕生活。
*
无论外面的岁除宴有多少热闹,丹阳阁里一直维持着安静的生活。随着新年的到来,阿四逐渐能够在床榻上匍匐前进,围观的大小宫人总是非常捧场地夸赞鼓励,简直要把小公主吹到天上去。
孟乳母回宫后对阿四更加上心,她暂时收起了三公主带来的有棱角的鲁班锁,拿出缝制的软球、木车等更适合的玩具替换,时不时为阿四哼一些简单易懂的小曲或是唱诗。
这时候的诗歌不分家,孟予柔软的嗓音唱出水磨般的腔调,听得阿四情不自禁拍手。孟予见她喜欢,隔日特地让宫人去请了内教坊的乐人来专门唱给小公主听。阿四听得如痴如醉、回归梦乡,再次错过了姬宴平的到访。
等阿四学会爬来爬去,姬羲元也办完年初忙碌的事务,又有空闲招女儿去甘露殿玩。在这一天,阿四撞上了姬羲元用茶点,旁边摆了一盘子樱桃。
那鲜亮的色泽立刻唤醒了记忆里甜美的滋味,当场给阿四看直了眼。人还坐在姬羲元怀里,手就要往板足案上够,逗得姬羲元抓了两个由阿四一手一个。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阿四咬不动。
费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啃破一点儿皮,姬羲元伸手又给她换了一个新的,任由她糟蹋樱桃,但就不给她吃进嘴里。换到第四个樱桃的时候,阿四眼泪花子急出来,瘪嘴就要哭。
阿四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利用自己的孩子身份表达情绪,该哭就哭,完全没有了最初的羞耻心。
孟乳母当即拿出阿四吃羹汤的小碗,里头兑一些樱桃汁,用调羹喂给阿四尝个味道。
自从能够吃一些食物,阿四吃奶的次数直线下降,姬羲元也并不拘着阿四喝奶,只说由着她去,多是蛋羹米糊之类混着食。
这次也是一样,阿四吃了几口就放下樱桃了。
说实话,花里胡哨的东西混在一起吃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但是总比喝奶好受一些。
开春二月,阿四扶着床边的围栏学步,宫人们开始说道起花朝节。真到了那一天,阿四坐在姬羲元的腿上见到了一个高大英武的将军,她并没有穿着盔甲只是普通的袍衫,但她往那儿一站,就气势非凡。
阿四听见宫人唤她闵将军、姬羲元叫她明月,允许她同榻而坐。君主和她的将军友人聊了些小孩听了一头雾水的东西,然后还把女儿塞进对方怀里。
唔,闵将军也很会抱小孩。
阿四本来是乖乖地被抱着,直到她听见闵明月是因为生育、家中丧事接连发生才长久没进宫,据说是生男儿当晚死了丈夫什么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升官发财死老公啊。
闵明月搂孩子的动作很娴熟,说到死去的丈夫情绪上也没有明显的波动,“陛下无需为我忧心,花盆中一株花朵从盛开、凋谢再到腐烂不是一蹴而就的,我看见了,修剪去枯枝败叶也是常理。”
在战场上百战而归的将军,对死亡,尤其是由自己主导的死亡,太过习以为常了。
姬羲元凝视阿四可爱的面容,问起闵明月家的孩子,“二郎可取名了?朕听太医署来报,身子骨有些孱弱。”
查探不出首尾的巧合只能算天意,闵明月不会因为过去的事情迁怒于自己的孩子,她笑道:“到底是个男儿,不指望他传宗接代,小心些养着就是了。还未取名,只等着陛下赐名,好叫我满门荣耀。”
姬羲元被她口中暗含讥讽的“传宗接代”逗笑了,语气也轻松起来:“总归都是要我养的,合该我取名。”手指轻点桌案,思量片刻,提笔于纸上写下“玄璧”二字,“随玄鸣排下来,就叫玄璧吧。”
昔日穆天子,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1
闵明月不管其中深意,她对小郎没太多要求,只盼他能健康平安,千万不要随了他的父亲,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因此一概随姬羲元心意来,连教养的责任都一并丢出去:“陛下说的都是好名,下月我就该返回北境,届时让玄鸣和二郎…玄璧一并入宫暂住着。”
等过了这一茬,闵明月照旧要戍边北境,长女闵玄鸣本来就在宫里住惯了,现在添一婴孩儿也不妨事。
两人翻过此篇,说起北边回鹘事。
阿四谨慎地挪了挪坐姿,抬头望见闵明月下巴处的旧伤疤,心情复杂。
总感觉闵明月的孩子就是那个天杀的粗心鬼仙。
一般来说,产妇平安生产死丈夫什么的,听起来就让人容易联想到去父留子之类的东西。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的产妇健健康康,孩子也没事,偏偏最清闲的男人死了。
这种故事,阿四上辈子听得太多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男的不干人事,遭报应了。
第4章
之前鬼差说的惨,难道就是惨在这里吗?家庭不幸福?
家庭不幸确实挺难过的,但阿四本人比较朴实,她更希望看见那个劳什子鬼仙是沦落街头的生活不幸福。
人好像应该更善良一点,不过,阿四真的很难对直接害死自己的人产生同情心。虽说她现在过得还不错,但仆从再多也给不了她电子产品的快乐,地位再高也享受不到科技的便利。
再说了,这份补偿中必定夹杂着代价,就像鬼差说过死后会送她回到原来的世界,却没说能不能继续原来的人生。
阿四对于其中含糊的内容,并非是不在意,而是清楚自己无力掰扯。所以她宁肯装傻,干脆活的简单一点,说服自己信任地府,然后好好地过完新的人生。
一想到这里,阿四就想叹气。因为她想起鬼差没说过闵玄璧会不会有记忆,以鬼差的脾性,既然没说,多半就是没有了。要是没有记忆,阿四也没法说服自己地府犯事的鬼仙和闵玄璧是同一个人。
但还是要厌恶的,人活着多少要有一点目标。
总不能混吃等死八十年吧?
深沉的情绪撑不过一觉时间,第二天阿四又精神抖擞地学步,贪图大人板足案上的美味羹汤和水果。其他的菜色如炙羊肉、光明虾炙以及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儿的菜,阿四倒不是不喜欢,而是太知道乳母和母亲都不会给她吃,才安安分分地不去看。
这可不兴看,看了谁忍得住啊。
悄悄咽口水,含泪吃蛋羹。
春去夏来,阿四开始单个往外蹦字,也能独自迈开步子走上一走了。大部分的亲眷都能混个眼熟,大致都能想起来姓名。连闵将军的长女闵玄鸣都熟悉了,大老远见了就要上去讨抱抱。
嘿呀,阿四就是看闵玄鸣顺眼,才不是为了深入掌握挨千刀的男鬼的消息呢。
阿四从闵玄鸣和姬宴平的谈话中得知,闵将军早就回边关驻守了,闵玄璧住在闵玄鸣的隔壁院子。按闵玄鸣的说法,这是个夜哭郎,整宿整宿熬人,哭闹不休。言语间很是羡慕姬宴平,觉得对方的妹妹比弟弟好得多。
十一岁的孩子哪有喜欢忍受旁的婴儿喧闹的,时间一长闵玄鸣烦得不行,亲自找尚宫给闵玄璧换了住处,才算是睡个好觉。
知道闵玄璧过得不好,阿四就放心了,连吃饭都更香甜。
关心旁人生存现状以外,阿四牢牢记得自己生存的根基,偌大宫廷的主人——皇帝姬羲元是也。
于是,在桌上有苹果的某一天,她站在姬羲元膝上,手指案上红润的苹果,字正腔圆地大声宣布:“吃!”
一想到酸酸甜甜的滋味,口水又要流出来了。
当场让姬羲元揽着她的小屁股笑得直不起腰,和随侍的内官冬婳说:“这孩子也太好吃了些,往日总盯着鲜果也就罢了,而今不会唤母,先学会叫‘吃’了。”
笑罢,姬羲元对宫人们说:“快快为我们四娘备上林檎。”
现在的苹果还叫林檎,阿四废了不少时间才从来来往往的宫人口中将水果的名字对上号。
冬婳净手切开林檎,孟乳母用长柄勺细致地刮了一小碗。阿四看玉碗里勉强堆起来的小尖尖,不住安慰自己有的吃就行了,然后迫不及待地张大嘴巴等人喂。
堕落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已经把阿四金子一般的心灵腐蚀了,她快快乐乐地坐在姬羲元的身边,由母亲边笑边给自己喂林檎果肉。
这是什么待遇啊!
皇帝喂饭诶!
一小碗喂干净了,阿四肚饱眼不饱,还想尝尝其他的,拉着姬羲元的袖子摇摇晃晃不放手。姬羲元哪里受得了小儿撒娇,亲自舀了一勺肉糜,分了一小口进阿四的嘴巴。
阿四自知十个月大的孩子吃不了多,满足了味蕾就从榻上爬起来吧嗒吧嗒往外走,走出去三步又掉头回来瞅人。
姬羲元看得好笑,俯下身去问她:“阿四没吃饱吗?”
“娘!”阿四掷地有声地丢出一个字,证明自己是会叫娘的,转头又去玩新得的鲁班锁。
徒留下姬羲元手中空握犀箸迟迟不落,心中酸胀滋味难言,又向冬婳问:“方才阿四是唤我了吗?”
“大家1耳聪目明,自是不会听错的。”冬婳意有所指,提醒道,“只是可惜了御厨一场忙活,不如一盆鲜果。”
姬羲元哑然失笑,将心思放回餐饭上,认认真真吃完了这一餐,汤羹喝起来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甜意。
阿四独自玩得高兴,全然没看出自己简单的话在神色毫无变化的皇帝母亲心中掀起了什么样的波涛。
等到了点,姬羲元开始召见官员,孟乳母来抱阿四出门闲逛。
自从阿四走得稳当了,孟乳母总要带着她出门晒晒太阳,由着她祸祸花草。今日也是一样,孟乳母抱着阿四坐在在阴凉的亭中避开毒日,附近早早熏过蚊虫,仅能听得远远一点儿富有节奏的知了声。
五月鸣蜩,百草昌盛。宫人再是日夜捉知了,树上、地里的知了也是难以粘干净的,更因为宫里的主人稀少,远处的知了扰不到甘露殿与立政殿,索性也就省了这个功夫,任由离得远的地界上的知了去叫的欢实。
孟乳母怕阿四受暑热,不让她再和以往一样四处跑,让绣虎搬来绳床2架高,半揽着阿四观赏火红的榴花。
园子里石榴花开得正茂盛,一枝斜飞入亭,层层堆叠的花瓣厚厚地压在枝头,好似要压纷纷扬扬砸下来。
阿四伸出手去要摘,又被拦了。孟乳母仔仔细细地择了一朵里外摸透,确认伤不了孩子细嫩的肌肤,才将花递给她。阿四倒也知足,捏着花揉来揉去,搓的一手鲜红,才丢开残败的榴花叫人笑嘻嘻地端温水来洗了。
孟乳母擦干净阿四肉乎小手上的水珠,见她眼珠子还盯着榴花不放,顺从地采了一朵给她糟蹋。
满满一枝丫的榴花,就是糟蹋完了也不过是少结些石榴籽,哪里比得过长在金枝上的阿四金贵呢?
除了祸祸榴花,阿四今儿还见到了一位花仙子,容姿艳丽,可与谢有容一较高下。他在榴花林中悠悠然漫步,鬓角簪一朵红霞般的榴花,可谓是……
“似火石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这诗中的盛景我见到了,却以为榴花不如二郎。”3
这诗当然不是单字往外蹦跶的阿四能说得出的,而是另一头冒出来的人,他长得挺眼熟。
阿四想了半天,觉得他似乎和经常在甘露殿见到的长姊姬若木挺像的,力士不算的话,他是阿四在宫里见过的长相最普通的男人,连之前被乳母拉过来唱曲儿弹琴哄阿四睡觉的乐人都比他貌美。
根据阿四仅有的一点儿聪明劲儿推测,能在宫里随意走动,长得不是很出众的,多半地位比较高,又长得和姬若木像,难道是她的兄弟?
看着挺年轻的,不至于是姬若木她亲父吧?
另一个长得漂亮的又是谁?
不等阿四想出个二三,孟乳母已经吩咐绣虎和垂珠看护好小公主,信步向林中两个人走去。
嗯?
好像有热闹可以看。
阿四乐颠颠地向垂珠伸手:“抱!”坐着的视角太低了,看热闹还是得高一点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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