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背景下,杨管家抱着一摞账本姗姗来迟。
之前全昇暂时管事,如今一切回归正轨,全先生当个管家太屈才了,调到了别处任职,宁锦婳一躺半个月,谁也不敢拿这事叨扰,便让全昇之前的下手杨管家暂代掌管王府事宜。
“参见王妃娘娘。”
杨管家长得白胖,像个土财主,笑呵呵道:“这是王府的账本和对牌,您过目。”
第69章 第
69 章宁锦婳斜斜垂下眉目,让人呈上来。
她的手如玉一般莹润光洁,在细致周到的蕴养下,掌心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只有颈侧伤的重,如今还包着一层薄纱。
她随手翻开账本,一页页翻过。
“娘娘,可有什么不妥?”
见她许久不说话,杨管家面上笑眯眯,心里已经悬了起来,听说这位王妃娘娘是个狠角色,莫非嫌他来迟了,准备杀鸡儆猴,敲打一二?杨管家提起精神如临大敌,却听宁锦婳道:“啊,无事。”
她让人把东西撤下去,“全先生的眼光,我自然信得过。”
她在叶清沅身边浸淫已久,没想到看起来清清冷冷,不识人间烟火的叶小姐反而圆滑灵活,她说掌家不是衙门断案,水至清则无鱼。
况且杨管家是全昇选出来的人,她可以打陆寒霄的脸,却不能不顾全先生的情面。
这事儿轻描淡写地过去,杨管家虚惊一场,也不敢再贪恋手中的权柄,道:“承蒙娘娘和全大人厚爱。嗐,老杨我也算幸不辱命,本早该交给王妃娘娘,只是您上次受惊……”
“等等——”宁锦婳打断他的长篇大论,皱眉道:“杨管家这是……不准备继续做了?”
她收了账本和对牌,又没有撤他的职,这闹得哪一出?
杨管家微怔,白胖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看起来十分滑稽。
好在他反应快,当即找补道:“但听娘娘吩咐。”
他迟迟不来,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外,当然有自己的私心。
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这可是镇南王府啊!堂堂王府管家,都能在一些低品阶的官员面前挺直腰板了,谁又舍得拱手让人呢?之前王府没有女主人,如今王妃在此,这么紧要的位置,肯定要安排自己人,他还是识趣点,自己腾位置,还能捞着点儿好。
宁锦婳倒没这个打算,不是她不想,主要是她没人。
她把顺子留在了京城,如今身边没几个能用的。与其换不明底细的旁人,还不如全昇选的杨管家,至少在她养病这段日子,府里诸事运行得有条不紊,足以说明他的本事。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罢。
……
杨管家本来都做好交接的准备了,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肉乎乎的脸上笑出了褶子,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抱琴轻声道:“主儿,为何不换上咱们的人?”
她心细,甚至比陆寒霄这个枕边人更早看出了某些微妙的变化。之前在京都,不管是世子府还是京郊别院,她才不会关心什么账本、对牌,谁来管家,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她从来不需要操心的事。因为没人敢慢待世子妃。可如今成了王妃,她反而想要捏住更多的权柄。主母掌家,天经地义,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对,抱琴却从中察觉了她隐隐的不安。
她在害怕什么?抱琴想不明白。
宁锦婳道:“我们的人?我们哪儿有人?”
抱琴脱口而出:“有叶小姐啊。”
叶清沅能在无所出的形势下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手段可见一斑,若她出手,还不把王府内外治得服服帖帖?
宁锦婳摇头笑道:“不必。”
“她……我自有安排。”
抱琴没再劝。
不同于抱月的大大咧咧,抱琴心细如发,她觉得自小伺候大的主子变了,从来滇南开始……不,或许更早。她说不上来具体,总之……比之前更沉默,也更有主意了。
有时候她都猜不透主儿在想什么,只能在她怔怔看着窗外,或者盯着某一页书迟迟不肯翻的时候,为她添一件衣裳。
忽地,抱琴有些难过。
她道:“主儿,您还想吃青梅吗,奴婢让人再添一些。”
一天比一天热,等了盛夏,梅子就不酸了,想吃也吃不到。
“好。”
提到青梅,宁锦婳想起了另一件事,吩咐道:“给我拿笔墨。”
***
琴棋书画,宁锦婳只在画艺上造诣颇深。
又黑又浓的长发被扎在一侧,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白皙润泽的小臂。纤纤擢素手,皓腕凝霜雪,笔尖在她的手下仿佛有了生命,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位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
最后一笔落下,她长舒出一口气,把笔搁在一旁的笔山上,轻轻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痕。
兄长,你到底在哪里啊。
担忧和想念交织在一起,让宁锦婳整个人蒙上一层郁郁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落寞。
这段日子陆寒霄黏她黏得紧,她没找到机会和梵琅联络。如今掌心已经恢复如初,颈侧的伤也不疼了,只等伤痂脱落即可。她这边没事,外朝好像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他们议事的时候不避她,她听见他们吵了许久,陆寒霄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一如他们成婚后的日日夜夜。
宁锦婳早习惯了,甚至松了一口气,等他一走便联络梵琅,他那边已准备就绪,只差两样东西,一副宁重远的画像,以及万一寻到人,让大公子足以信任的信物。
待墨痕干涸,宁锦婳把画像卷起来放入匣中。至于信物……宁重远送给她的狼牙最合适,可那枚狼牙她给了京都的陆钰,左思右想……她褪下了手碗上的赤金掐丝榴花手镯,和画放在一起,阖上匣子。
她的首饰珠钗多得数不清,甚至要专门分一个丫鬟保管,可这枚手镯她戴了足足七年——这是当年陆寒霄的聘礼。
聘礼聘礼,一般不会给带回夫家,但宁国公疼她,那些梳妆之类的女子用物又悄悄塞进嫁妆给她带走了。宁锦婳尤为喜爱这个榴花手镯,后来回门还被兄长打趣,说妹夫是不是舍不得给她打新镯子。
……
梵琅速度很快,收到东西之后当即准备动身,他托抱月捎了话,说走之前想见王妃一面,还说她画技好,求她给自己也画一张。
宁锦婳沉默片刻,同意了。他为她千里奔波,只是一幅画而已,没什么矜贵的。
可惜天公不做美,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连着下了几场春雨,不冷,但潮,颜料不太好上色,梵琅的眼睛和寻常人不同,宁锦婳原本等天晴了再作画,等啊等,一晃神,又过去七天,今天才稍稍转晴。
中途梵琅又传话,说他不要画了,只见她一面。可宁锦婳心里过意不去,她什么都给不了他,金银他也不要,等她画完这幅画,亲自为他送行。
她铺开画轴,回忆着他的模样开始落笔。先描绘男人的轮廓,再添上头发,眉眼……正屏息凝神时,抱月咋咋呼呼闯进来,“主儿,主儿!京城来——”“安静!”
宁锦婳急忙收笔,她控笔能力极佳,没轻了或重了毁掉一幅画。她轻舒一口气把笔搁下,揉了揉手腕,道:“又怎么了?”
抱月就是这个跳脱脾性,这么多年,掰也掰不过来。
抱月自知理亏,轻轻吐了下舌头,低头道:“是,奴婢知错。”
“到底发生了何事。”值当她这般激动。
抱月嘿嘿一笑,欢快的语气掩藏不住,“京中来信了!”
一封信有什么稀奇,宁锦婳摇摇头,正要拿起笔继续作画,忽然呼吸一窒,美目瞪得浑圆。
“钰儿?!”
京城,能给她来信的人只有一个人,便是她的长子陆钰。不知不觉间已来滇南数月,她走时还是寒风凌厉的深冬,如今已过了谷雨,再一晃神儿,便要入夏了。
“嘿嘿!”
抱月鬼灵精怪从衣袖里拿出一封用红漆封口的信件,卖乖道:“世子爷来信,求王妃娘娘高抬贵手,饶了奴婢这一回罢。”
似乎商量好似的,他们一回到滇南,所有人都不再叫陆钰“小世子”,而是直呼“世子爷”。很微妙的变化,宁锦婳思儿心切,暂时尚未察觉。
她迅速抽出里面的信纸,一字一句读着,手都是颤的。这时通信只能靠驿站和马匹,陆钰身份敏感,这薄薄几张纸。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送到宁锦婳手中。
陆钰的字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稚气,行文也十分沉稳。宁锦婳仿佛看到一个面容精致的少年绷着脸,像学堂的夫子一样叮嘱,让她照顾好自己。
宁锦婳哭笑不得,到底谁是母亲谁是儿子,陆钰信中还说,若是有人对母亲不恭,便把名字记下来,他为她出气。
情长纸短,宁锦婳一个字一个字看也有看尽的时候,她抚摸着最后的“母亲珍重”,心中思绪万千。抱月这时围在那副未完成的画前,左瞅瞅右看看。
“啊!”
她恍然大悟道:“主儿原来在画王爷啊,真像!”
第70章 第
70 章宁锦婳闻言一怔,小心地把信纸收起来,目光瞥向石桌上的画卷。
那副画才画了一半,颜料还没来得及上,只有一个清晰啊轮廓和眉眼。她细细端详,心道难怪抱月能认错,两人的面容确实有些神似。
怪不得她初见梵统领时就有一种莫名熟悉,原来如此!两人相貌相似,身形相近,但气度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陆寒霄常年身居高位,满身威仪,冷眸一扫便让人心头发怵,不自觉想臣服。他是让人摸不清底的一谭寒水,梵琅便是草原上凶猛桀骜的野兽,磨着尖利的牙齿,鲜活而热烈。加上那双辨识度很强的透绿双眸,没人能把他跟陆寒霄扯上关系。
宁锦婳道:“抱月,你看着……梵统领和王爷长得像么?”
“啊?”抱月挠挠脑袋,“当然不像了!”
“哎呀我的好主儿,您别惦记那什么统领了,他不就年轻点儿么,那当初王爷也是玉树临风……”
“行了行了,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宁锦婳揉揉太阳穴,挥手打断抱月的絮叨,“把叶小姐叫来。”
把抱月打发走,宁锦婳再次拿起笔,伫立许久,又长叹了一声放下。
陆钰来信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断,她此时心乱如麻。方才抱月误打误撞却也说到了点子上,若是陆寒霄再年轻几岁,回到两人初成婚的那两年,他们就更像了。
宁锦婳是这个世上最了解陆寒霄的人。
她眼看他从冷淡清俊的少年变成一个杀伐果断的男人,这些年,他的肩膀更加宽阔,双臂更加有力,心思也愈发难以琢磨……不知不觉间,世人只知雄踞一方的镇南王,那个曾手捧花灯的少年郎,只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她同样记起,他看她的目光也曾热烈赤诚。他们和寻常的少年少女一样挤在上元节的灯会上,天上是漫天的火树银花,后背是他沉稳的心跳,不管她走到哪里,他永远在她身后。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在明知梵琅心怀他意的情形下,她依然允许他出现在自己眼前,为何潜意识那么相信他。这些蛛丝马迹串联起来,让宁锦婳无法自欺欺人,说这是个巧合。
陆寒霄和梵琅是什么关系?他……或者他知道么?
她把兄长的希望寄托在梵统领身上,做的对么?
……
宁锦婳脑瓜嗡嗡地疼,抱月脑袋不灵光,手脚却麻利,一会儿就把叶清沅带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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