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野果,猕猴吃的,你若喜欢,就一钱两斤。”那卖果儿的是一名老头,笑着指了指手边的用稻草编的简单网兜,“我再搭个网兜送你,如何?”
“可以尝一个么?”
“尽管尝!”老头笑道,“这果子都是熟透了,保证甜的。”
贺欢于是尝了一个,果然很甜,便从这大小不一的果儿里,挑拣了鸡蛋大的果子,一边选一边问道:“老丈是襄阳人么?”
“那倒不是,老头本是梁州人,那边仇池人反复叛乱,朝廷今日征、明日剿,徭役月月不歇,乡人难以过活,便逃入汉中,顺着江水而下,来到了襄阳,”老头感慨道,“一路上,家中十几口人,少了大半,好在郡守收留,给了我等食粮、户籍,这才安歇下来。”
“老丈是得了土地?”贺欢说着,把老头悄悄往兜里放的一个核桃大小的小果挑了出来。
“还没呢,”老头摇头道,“家里小儿去了琉璃坊,说是有什么天赋,三年下来,也算是小头儿,管了十来个徒弟,家里人都在跟他学手艺,想要等钱更赚得多些,便自己开一个作坊呢。”
贺欢顿时目露羡慕,开工坊,那可不但要钱,还要人、要土地,可不是说有就有的。
老头还想再往他兜里多放几个野果,但贺欢觉得够了,果断系上网兜:“差不多了,再多这兜要断掉了。”
“胡说,这兜绳我用了五根稻草,怎么也能装个五斤,这才四斤呢……”
“我觉得这怕是没有四斤,”贺欢掂量了一下,认真道,“得再加三五个还差不多……”
“胡说!”老头明显气虚了一点,“行了,那你就给两个钱,提走便是。”
这小摊子,随便卖点,可没有称。
贺欢提上网兜,数出了两个太和五铢钱。
难得拿到现钱,老头喜笑颜开,小心收了,又在摊子前拿起一团毛卷,一边守,一边搓线,眉眼之间,都是对生活的满足。
走过大街,通向襄阳城的路却要黑上许多,一路都只是往返马车的灯火照明,周围虽然有些稀疏的民居,却也是肉眼可见的冷清。
襄阳城不收入城费,贺欢没有带武器,便很容易被放了进去。
他依靠着斛律明月的指点,先是找到了刺史府,然后围绕了一圈,看哪里跑比较方便,同时还看了一眼那阁楼上的琉璃灯,有些踌躇。
还在查探的路上遇到巡逻的斛律明月。
骑着在马上斛律明月看着这家伙深吸一口气,一脸要闯龙潭虎穴的模样,忍不住嘲讽道:“我这还有一袋酒水,要不要给你壮胆量?”
贺欢一时脸涨得通红,深深地看了斛律将军一眼,认真道:“多谢将军好意,欢有要事在身,下次定与你把酒言欢。”
斛律明月本想说谁要和你把酒言欢了,便见那男人已经毅然抬腿,推门而入。
斛律明月看了一眼那虚掩的侧门,抿了抿唇,下马过去,将那门拉好。
然后,他抬头看着阁楼那随风而动的灯盏,皱起眉头……怎么突然就一种说不上来的忧郁感呢。
……
贺欢进来时,就遇到一名温柔沉静的侍者,看着二十五六,眉目淡雅,正平静地打量着他。
那一瞬间,贺欢莫名感觉到危险。
下一秒,便听那侍者温和道:“请问你是?”
“在下贺欢,是斛律将军让我过来求见阿萧公子。”贺欢谨慎地答道。
“原来是贺公子,请随我来。”那侍者轻轻点头,提起手中琉璃灯,在前方引路。
危险感散去,贺欢静静地跟在侍者身后,走过长廊,进入后院,脱去长靴,走上平滑干净的木阶,推开了精雕的木门。
“贺公子请进吧。”那侍者在门外伸手做出姿态。
贺欢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走入房中。
房中数盏灯光,将桌案照得反光,阿萧正披着长发,身着深衣,伏在案前,提笔书写。
烛光照亮他的侧颜,那光滑的肌肤似乎也在反光,那种朦胧温柔,让整个屋宅,都仿佛存在于幻梦之中。
贺欢静静立在一边,低首垂目,不发一语。
萧君泽转头看他:“怎么,才几日不见,就不认识我了,过来座啊。”
贺欢缓缓走过来,跪坐在桌案对面,恭敬道:“公子召见,不知有何事吩咐?”
“咦,”萧君泽勾起唇角,“你在山里时,可没有如今这么拘谨啊。”
贺欢摇头道:“在山中时,公子无依无靠,我也无求于公子,自然局势变化,再如先前那样不分尊卑,就是我不知轻重了。”
“你带的是什么?”萧君泽指了指他桌下的手。
“路上看到些野果,便带了些过来。”贺欢有些羞涩地将野果放在桌案上,轻轻往前推了推。
“真是用心了,”萧君泽笑了笑,拈起一枚猕猴桃,发现很软很熟,召手道,“青蚨,过来,帮我把这果儿去皮切块。”
于是贺欢便见到那个引他进来的侍者沉着脸,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将那兜果子提走,又将门关上。
“别紧张,”萧君泽微笑道,“还是叫我阿萧就好,虽然我的身份,你在路上,应该就看出些端倪了。”
把心事说中,贺欢不由面色复杂:“先前不知您的身份,多有冒犯,还请……”
“冒犯?”萧君泽托起头,微微转头,看青蚨不在,轻笑一声,“哪有冒犯,你分明服侍得本君很满意啊。”
贺欢脸上顿时红霞蔓延,心跳一瞬间似乎声震四野:“你怎么能直接说出来。”
“事实而已,”萧君泽淡然道,“放心,不会灭口的。”
贺欢低头道:“在下并未如此想……”
“你很怕死吗?”萧君泽问。
“怕!”贺欢言语里带着一点无奈,答道,“自小为了活着,我就已经拼尽全力。”
他出生时,眼睛就蓝色,母亲和父亲却都是黑眸,就这一点,他就险些被直接溺死,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不得父母喜爱,后来家中遇祸,他又失去父母,一个人在边镇讨生活,遇到过大灾小难不计其数,每次都是刚有起色,便遇到更大的麻烦,让他先前的努力付于东流。
“谁的生活不是拼尽全力呢?”萧君泽心有戚戚,“我亦如是啊。”
贺欢想到这位大人物的丰功伟绩,觉得不至于:“以你的才华,你这些年,应是十分克制,否则又岂会是一个雍州之主能容纳的?”
“好了,寒暄便至此打住,”萧君泽看气氛已经不那么冷硬,便道,“先前我说要教你些东西,并非玩笑之语,你来襄阳也有几日了,觉得此地如何?”
“政通人和,黎民富足,古时三皇之治,也不过如此!”贺欢说得斩钉截铁。
萧君泽微微一笑:“是么,在我看来,这还远远不够。”
贺欢惊住了,他一时无法理解:“这,襄阳之地,少见人饥寒,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这还不够?”
别说六镇了,就连洛阳的普通百姓,也不敢想这种日子啊。
“当然不够,”萧君泽微笑道,“远得不说,若一亩稻作能产三石,襄阳百姓,除去吃食外,就能再养些鸡鸭牛羊,一月尝些肉食。”
贺欢摇头:“便是上等国,精耕细作后,一亩能有两石,便是丰收,三石之说,太过无稽了。”
萧君泽想着在后世,一亩地要是只打两百多斤稻子,那可是能上热搜大减产啊,他笑了笑,拿出一根稻穗,放在桌上。
贺欢一时间眼睛险些瞪出来。
那只穗上,至少有四十粒稻谷——天啊,他难道小时种的稻子是假的么?难道不应该是二十多粒么?
“这是我的手下农官这些年来,选育出的良种,”萧君泽微笑道,“当然,在足水足肥的条件下 种出来的。”
“这真是天下之幸啊!”贺欢感慨。
“不,这可不是天下之幸,”萧君泽微笑道,“在这世道,亩产的粮食再多,那些庶民,也是吃不饱的。”
贺欢当然也明白这一点,神情不由低落起来。
“所以啊,我有一个小愿望,”萧君泽在了耳边低声道,“我想,像你这样的孩子,都能平安长大。”
第178章 降大任
贺欢怔住了。
他走过许多的地方,见过的很多的人,他们有的权势滔天,有的贫穷贪婪,但却从未遇到过阿萧这样的人。
他似乎总能从繁复的表象中看穿世界的本质,总能站在别人到达不到的高处,许下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却又好像世道本应如此的愿望。
一瞬间,他有好多话想说,似乎前生的许多压抑,许多委屈,都从心底翻涌上来,眼睛似乎很酸胀,连喉头也哽咽起来,想要告诉他,想要问他为什么没有早点遇到你。
过了许久,他才用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小声道:“可是,这怎么能做到呢?”
平安长大,这太难了。
“只要能吃饱,那大部份小孩都能平安长大。”萧君泽笑了笑,“普通的小孩,平时每日能吃的食物,不会超过三两,大部分的小孩,都处在饥饿状态,食物不足,就会很容易生病,也会很容易夭折。”
这个时代,婴儿的存活率简直是吓人,且不说不干净的接生的手法造成的巨大死亡率,普通人也一直是在饥饿中长大的,以至于人们对饥饿和痛苦的忍耐度非常高,襄阳这种最低等的物价保障,对这里的人来说,都有如恩赐一般,到处都供奉起他的牌位。
贺欢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多了。”
萧君泽一怔。
“哪能吃到三两的米粮呢?”贺欢轻叹一声,“小孩儿每日能有一两,便算不错了,豆粥里加些野菜,平日里无事,便去寻能吃的野果、鸟雀、泥鳅,能活着长大的小孩,都是有些本事的。”
粮食珍贵的,不需要下地的小孩,哪用得着吃得太好,一口饭吃,不被饿死,就已经是父母最大的恩赐了。
萧君泽放下稻穗:“那阿欢觉得,如何才能做到呢?”
贺欢仔细思考了一会,摇头道:“不可能,即使您当了皇帝,诸家权贵,依然是该收多少,便尽收多少,只要不激起民变,他们都不会松手。”
“那,他们为何会如此呢?”萧君泽又问。
贺欢这下是真的被问住了,他几乎是本能地反问:“这,这不从来都是如此么?”
“从来如此,便对么?”萧君泽问。
贺欢一时间,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过了好几息,才整理思绪,试着回答这个问题:“这,这也没有对与不对吧?有更多的粮食,他们的才能过得更好,才能供养更多的部曲,维持他们的家族富贵,此为人心,便是帝王,也没法改变吧?”
萧君泽微微点头:“有几分道理,但不完全。想想看,世家为什么会出现?”
贺欢一时汗颜:“这、公子,在下虽然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但也并非饱学之士……”
更简单地说,他只是识字,这些年虽然努力的收集过几本书,但无人教导,所以这个问题,超纲了。
“世家会出现,和国家一样,是社会发展的产物,”他微笑着解释道,“至于社会,地之主为社,聚合簇拥为会,人们生活在土地之上所诞生一切,就是社会。”
“那,什么是发展?”贺欢又问。
“上古之时,茹毛饮血,中古之时,以石为器,近古之时,已经有三皇五帝,后有家国,复有方国,最后,天下为之一统,世道随时光而变得更复杂,便是发展。”
贺欢若有所悟。
“所以,从先秦之时,有诸子百家,朝廷变得越庞大,皇帝对国家管理的越多,那么,朝廷也会一代一代,生出越加复杂的势力,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们都是土地的主人,”萧君泽微微一笑,“先秦时,他们是士人、贵族;大汉时,他们是地主豪强,到了后来,豪强们世代为官,以礼仪书本教育子孙,长久居于高位,便有了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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