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洛阳后,他从没跟着元宏一起出门巡视,自然也不知道中间有什么过程,但他是真没想到就因为这点小事,会牵连那么多人的生计。
他从马车上下来,带着青蚨,沿着河堤行走,准备去实地探察一番。
只是,没有走几步,便被突然从河堤旁冒出来的几个人影一前一后挡住,他们身材矮小,拿着木棍,为首的少年大声道:“站住,把身上钱财和吃的交出来!”
萧君泽抬起头,看着这些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孩,不由揉了揉额头:“青蚨,带他们去工坊食堂吃些东西,加件衣服。”
那几个小孩眼睛一亮,其中一个又大声道:“我们、我们不上你的当,快……唉,阿瑰你打我干什么?”
为处首少年低下头,诚恳道:“惊扰了贵人,可是我们实在想求些吃的,还望您放过我们。”
“跟我来吧。”萧君泽轻呼一声,“青蚨,带路。”
……
片刻之后,一群狼吞虎咽的小孩子几乎把头埋进碗里。
萧君泽也从那为首的少年口中知道,他们都是逃难的流民,因着工坊这里户籍查得不严,所以才在这里混口饭吃。
而他们之所以会流落街头,是因为佛窟寺。
北魏崇佛,不止达官显贵,连乡中的豪强也争相礼佛。
所以,到处都是供养人。
供养人被称为菩萨,他们会召集乡中人手和钱粮,去佛窟寺开凿数洞佛窟,佛窟开好后,便在其中留下供养人的姓名,算是为乡人、家族积德。
这不但是豪强们财力的象征,还能获得名望,他们还会争相为上品门第修筑石窟,借此获得权势。
可这些钱财、人力,要从哪里来呢?
上等人从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我家里原本是青州人,因遇到了匪贼,无钱回家,就在这里赚口饭吃,本来,阿叔已经准备送我去夜校,”阿瑰声音低沉,“突然间,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冬天……”
“行了,”萧君泽也不介意对方的小小示弱,“你可以继续去夜校,我看你有些水平,便开一处‘济幼院’,你收留周围的小孩,给他们一口饭吃,青蚨会给你些钱财,夜校你继续上。”
他站起身,低头凝视着坐面前的少年:“他们的以后,都交给你了,算是你今天打劫我的惩罚。”
少年猛然抬头,然后用力叩首,挡在他面前:“草民愿受所有惩罚,请您救我阿叔……”
“让开,”萧君泽清冷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却如洪钟巨响,“我不只要救你阿叔,还要救他们所有人!”
第76章 你不难过吗?
走出工坊那矮小的食坊,萧君泽凝视着面前空旷的广场,还有纷扬的小雪。
他在思考要怎么处理这事。
他当然不会说什么灭佛、止窟这种话,宗教的根源在于精神上痛苦需要抚慰,只要有人类的思想存在,那么人总会在无法改变现实时求诉于幻想。
这种事情,真正的本质还是乡豪在追求政治地位,想在这阶级大门已经关闭的路途上,用旁的方法撞出一条左道。
所以,甚至于,最主要的源头还在于侵占土地,而失去土地的人们被拉去修石窟,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萧君泽唤来青蚨。
“让人去寻些人手,把周围小商户们寻回来,继续摆摊做业。”他揉了揉额头,吩咐道。
青蚨微微摇头:“禁军统领已经说过了,陛下圣驾将至,不得有流氓靠近。”
无地者为流,无业者为氓。
萧君泽看着偌大的工坊,微微挑眉:“真是麻烦,还得来个波将金村么?”
青蚨神情茫然……
在俄国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叶女皇有一位情夫,名叫波将金,位至元帅,在讨叶二欢心一事上颇为厉害,在女皇南巡时,不惜工本,在“今上”必经的路旁建起一批豪华的假村庄——把女王经过时会看到的那面墙修得精致整齐,还会用木头和画布把破败的茅草屋遮挡起来,荒芜的土地上种起各种不符合时令的花草。
于是,后世的人们把这种行为,称为“波将金村”,指那些弄虚做假的表面文章。
如今,在没有原主的情况下,萧君泽只能让青蚨出重金,在工坊中筛选出一些手艺人,临时弄了些板车,用工人假装商户,做出一个繁华村镇模样。
别说,来的人还真不少。
禁军统领于烈听说这是为了迎接陛下后,果断同意不说,还让自己手下的儿郎们也加入其中,当成群演。
于是,工坊外的大路上,很快便又是一片热闹的叫卖声。
用板车推来的土炉子,烤着上好面饼。用木架起来买水、卖柴火的小车。
补衣服的年轻妇人,等活的挑夫,卖艺的手艺人,吆喝着修面、磨刀的……
他们没有铺子,有的是背篓,有的是小车,看起来很是像模像样。
青蚨很不理解:“公子,你这是为何?以您的手段,不必如此迂回才是。若让陛下发现蹊跷……”
萧君泽只是微微一笑:“不让他恼羞成怒,我怎么能救那么些人?”
元宏小时候是受过苦,挨过饿的,这在皇帝里十分难得,淋过雨的人,才会想给别人送伞,所以,元宏从继位以来,会为民夫减税,为会干旱绝食祈雨,会让军队把掠来的南人放归。
所以,真让他发现,才是最有趣的时候。
……
萧君泽所料一点不差。
元宏这次出门,也不只是在河阴逛一逛,他在河阴视察一番后,还要一路北上,去平城安抚鲜卑和六镇军民,这只是他的第一站。
王驾出巡,队伍浩浩荡荡。
车马过时,元宏果然被街道周围的烟火气吸引,露出笑意,拉坐在一边的冯诞观看:“你看,那里有人卖汤饼。”
虽然这些人都得在王驾经过时跪在地上,但他们伙什还在身边,能看到他们是做什么行业。
“也不知道味道如何?”冯诞有些好奇。
两人私语一番后,又把目光移到那玩戏法的摊子上:“那个铁环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啊。”
……
等皇帝下驾,自然占了萧君泽平时在工坊时住的院落。
院子里有萧君泽无聊时搓的几个健身器械,模样和后世一些小区的单杠、起卧器没什么两样。
元宏看萧君泽示范了用法后,不由手痒,直接握住横杆,就想来个引体向上。
但他这些年长于政事,疏于锻炼,吊住后引了一下,便再也上不去第二下……下来之后,他悻悻地表示只是最近手臂酸痛,等休息两日,必不是这个样子。
君泽微笑道:“陛下说的对,说的都对!”
冯诞笑而不语。
元宏更生气了,以天色已晚,需要休息为由,把君泽撵走了。
等君泽离开,元宏便吩咐左右,拿两套常服,准备出去转转。
禁军统领并没有强烈反对,而是亲自带上三五亲卫,跟在身边,陪陛下一起逛街。
街道上行人不多,对他们也不多关注,元宏带着冯诞,尝了麦饼,看了戏法,买了络子,还有一些藤编、竹编的小物件,问了摊贩主如今生活的如何。
大家都回答因着陛下圣明,大家都过得非常幸福。
元宏一开始还很满意,但听到的类似的话越来越多后,神色便有些不愉,而当走到一个卖麦芽糖的摊子时,神情便彻底的冷了下来。
卖糖的小贩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面前正放着一个小碗,其中是琥珀一样的饴糖,用两个小木棍一搅,便能粘出一块糖来,凭借糖的粘性,两个小木棍能缠绕拉出长长的糖丝。
元宏漫不经心地将两个小棍分开,又放回去,然后掏出五个钱,拉着冯诞,转身离开。
……
萧君泽正在房里查账,听到门被踢开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道:“陛下来的可真快啊!”
元宏冷冷道:“朕竟不知,在你眼中,居然是昏君做派,要你弄这些场面愚弄!”
“别那么生气嘛。”萧君泽放下笔,站起身,“陛下若有疑惑,且听我慢慢讲来。”
元宏道:“若不讲明,朕便将你淹死在饴糖里!”
不能不气,一路下来,他居然没看出什么破绽,直到看那个卖糖的老妇,居然将贵重的饴糖只卖五文,这才反应过来,这小狐狸,这时估计不知在心里怎么嘲笑他。
萧君泽缓缓道:“这次是我失策,请您过来时,未提前准备……”
他讲了门前草市因此遇到的麻烦,也讲了因为迁都,世族占地,而乡豪也趁机修筑佛窟,鱼肉乡里。
“……我答应那孩子,救出他叔叔,但佛窟这事,总不是个事,”萧君泽叹息道,“所以,我想请陛下,在门第之外,另辟一条,浊官之路。”
元宏神色稍霁,走到主位,冷淡道:“那为何不直说,朕是那种需要委婉上谏之君么?”
“这不是给你一个由头么?”萧君泽笑道,“陛下圣明,于河阴见孤小流离,知是因为修佛之故,便长叹世间只知佛国,不知人间,于是下诏,希望乡豪世族,修桥铺路,兴修水利,兴建学堂,以此留名,以此举荐,使天下人知,求人不如求己……”
毕竟供养人这事,禁是禁不了的,你伊闋不让修佛窟,我自己在乡里修寺也是一样,你云岗修完了,我还可以去敦煌窟修……
“乡豪世族,真说有多崇佛,怕也不是,不过是积累名望罢了,”萧君泽认真道,“陛下也是明君,自知其中道理。”
元宏目露思索:“行了,那石窟寺之事,朕会去查,你先退下。”
萧君泽微微一笑,知道这位皇帝一时拉不下面子,对着冯诞点点头:“我让青蚨做了好吃的羊肉火锅,阿兄过来尝尝?”
冯诞点头道:“好久未尝到青蚨的手艺,为兄稍后便去。”
萧君泽便离开了。
元宏不由磨牙:“这小儿,毫无一丝欺君而生的愧疚之心!”
冯诞轻笑道:“他素来是个小心眼的,当是被人落了面子,便在你这寻回一些。”
元宏抑郁:“分明是他求我来此!”
冯诞失笑:“君泽所言,不无道理,你也莫气了。”
……
气归气,饭还要吃的,冬月的雪天,围着一个铜炉火锅,烫着羊肉汤,也是极美好的滋味。
尤其是配上君泽最近鼓捣出来的豆腐乳,鲜香无比,君泽还主动表示,这铜炉火锅就送你们了,北方冷,多吃点羊肉汤能补身子。
元宏终于消气了,三人围坐在桌边,就得小火锅聊起了天下大势。
“沙门势大,朕并非不知,”元宏叹息道,“然天下离乱多年,儒道势微,道门又生出许多事端,反而沙门还能安抚人心,能成胡汉同尊之道,又导人向善,岂能如太武帝那般,一禁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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