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因果
不知愁过去的经历,可以解释很多事。
阿难摸到不知愁后肩的时候,没有摸到自己哥哥身上应该有的胎记。
因为他早就已经换过了全身的皮。
不知愁送给曼陀宫主的那幅人皮须弥绘,能寄生他的一半魂魄——并不是什么容器都能承载魂魄的,非得容器与魂魄本身高度契合才可以。
当然高度契合,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人皮。
曾经的曼陀宫主怕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收了一件多么贵重的礼物,可惜那礼物贵重到他承受不住,要以性命为代价去偿还。
“你们记得我们进入他记忆的时候,他在阿难家里找东西吧?”舟向月说,“他在找阿难跟他说的,那些她哥哥寄回家的信。”
“然后他真的找到了那些信,并且发现上面写的根本不是信的内容。他父母不识字,每次都是邻居给他们拿到儿子的信,然后读给他们听。”
“那个邻居和把他卖到戏班的人是一伙的,还继续哄骗了他父母好几年,直到他妹妹瞎了,他父母想要他回家,才害怕事情败露搬离了梅面陇。”
就像年幼的梅生在戏班里的时候,以为那个把他卖到戏班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但那只是人贩子而已。
人的记忆和认知那么脆弱,可以轻易地捏造、扭曲。
他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有过不同的名字。
多劫,梅生,不知愁,阿丑……
以及,洛平安。
洛平安是不知愁丢在那个梨园里的自己,却又不是魇。
大约是他无法消散的执念——
想回到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没经受非人的折磨的时候。
想回到还没有被卖到离家千里之外的时候。
想回到自己还没成为不知愁的时候。
不知愁是满手血腥、罪孽深重的恶魔,只配在痛苦中死去。
但洛平安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他不曾知道自己的宿命,还能憧憬未来的人生——哪怕这个未来早已注定。
“梅生?梅生……”
唐谦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地喃喃道,“是他……”
“爸?”唐思恩觉得不太对劲,担心地问道,“怎么了?爸你别吓我啊!”
唐谦脸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小时候曾被拐卖,几年后被家里人找回。
虽然那段记忆因为太过年幼早已模糊,却时常进入他的梦魇。梦里有飘飞的梨花、闪着寒光的剑、滚烫的火焰和流光闪烁的缎面戏服,每每让他在梦里惊惧地醒来。
他记得,那时四五岁的他曾经跟着一个比他稍大的小男孩出逃。
正是因为那一次逃出去,他才遇到了来找他的母亲。也正是因为在被班主抓住前的最后时刻抱起他从墙上推下去,那个小男孩却没能逃走。
然而,当他从死里逃生后的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再想告诉家人回去找的时候,却得知佛心镇一场大火,那个戏班早已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留下。
“快跑!”
“别回头!”
那是他最后对他说的话。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唐谦给他的孩子起名思恩,因为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曾欠下一个人那样沉重的恩情,却永世无法回报。
他想起来了……
那个带他出逃的小男孩,他叫他,梅生哥哥……
“你……”
付一笑不知何时已经拔出了剑,眼中爬满血丝,死死盯着舟向月,“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舟向月瞥他一眼,挑起眉:“笑哥,你这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在付一笑目眦尽裂的惊怒目光中,他微笑起来:“当然是因为,这是我为他安排的命运啊。”
楚千酩终于猜到什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难道你是……”
谁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人没有这样的力量。只有……那位……
传说,世间无数魇境,死后会留下魇生成魇境的人,都是被邪神书写了命运的人。
司马博闻也反应过来了。
他又激动又害怕,手抖抖索索地下意识掏出了自己的小本本——爆炸新闻,这绝对是爆炸新闻……快快快他要赶稿子……
狂风大作,空气中骤然飞沙走石,变得彻骨阴寒。
舟向月袖口的血凝成了冰。
付一笑身后翻涌起一片沙幕,把其他人都挡在了后面。
舟向月知道,这是付一笑试图把他困住。
付一笑不擅长制造幻境这类迷惑人心的法术,这片沙幕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实则锋利如飞刃,满是致命杀机。
不过没关系,在这里的他现在只是想吸引付一笑的注意力,不让他发现这里并非现实,而是自己制造的幻境。
利用这个掩护,从任不悔那里撤回来的马甲就可以去取问苍生了——等拿到问苍生之后,就算这个马甲被付一笑杀了也无所谓。
到那时,他就再也不需要装什么好人了。
沙幕一点点延伸,付一笑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舟向月。”
舟向月站在原地没动,笑着打招呼:“笑哥,又见面了。”
“无名氏呢?”付一笑压抑着愤怒,“你把他怎么了?!”
舟向月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这个马甲的身份。
也是,付一笑和无名氏合作过好几次了,恐怕已经培养了点感情。哎,好可怜啊。
舟向月嘻嘻一笑:“是他自己召唤我来的呀。你说他怎么了?”
付一笑又逼近了一步,咬牙切齿道:“你又想做什么……”
“干嘛一上来就这么凶?”舟向月把那串铜铃一扔,摊开手向他示意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像不知愁一样,想来找你自首嘛。”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周围的沙幕终于旋成了一片不见天日的沙尘暴,将两人彻底笼罩在里面。
付一笑猛然扑上来,揪住舟向月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舟向月!你这个王八蛋!”
他怒吼的嗓音几乎破音,眼中却涌起灼烧的热意,只能靠愤怒的嘶吼压抑疯狂的泪意,“你闹够了没有!你还是不是人!”
来到这里之后,他才想起一百多年前自己遗忘的记忆。
那时,他在不知愁的指引下来鬼面陇封印问苍生。
然后他在自己的封印沙海中央,看到了一个挣扎着沉没的孩子。
那是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小的舟向月。
他在流沙中扑腾着向他伸出手来,大哭道:“笑哥!笑哥!救我!”
付一笑猛地一阵战栗,强迫自己继续画符咒,不去理会他。
假的。都是假的。
“求求你救我出去……”
小舟向月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别把我关在这里!这里好黑……好冷……我嘴里都是沙子,我没法呼吸……好难受,求求你,求求你笑哥……”
付一笑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拼尽全力艰难地勾画符咒。
眼前却掠过无数画面:师弟仰头对他露出的笑脸,哭得红红的鼻子,爬树弄得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兴冲冲送给他的一串蚂蚱……
他心神一阵恍惚,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停下勾画符咒的动作伸出手去,拉住那只向他求救的小手。
但付一笑随即想起不知愁浑身的鲜血和他断裂的透明蝶翼,心脏猛然传来撕裂的痛——假的!都是假的!
他不是孩子,不要再被他骗了!
他咬破了舌尖,嘴里泛起腥甜血味。
他逼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封印上,再也不理会那个孩子的哭泣求饶。
随着封印逐渐稳固,哭声越来越凄厉。
“笑哥!笑哥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我错了,求求你救我……”
付一笑就那样死死咬着牙,眼睁睁看着和年幼的舟向月一模一样的孩子哭泣着被流沙淹没,埋葬在他的沙海深处。
当一切尘埃落定,他脱力地栽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他刚离开鬼面陇时,这段记忆还刻骨铭心。
但在之后,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从他的脑海中抹去了。
此后的岁月里,他的脑子最终忘记了这段记忆。
但他的心却没有忘。那孩子沉没进沙海的情景,无数次在他的梦魇中出现。
每一次,他都在流沙中拼命地哭泣挣扎,他在哭着问他——笑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你问我是不是人?”
舟向月抬手在付一笑失神的眼前挥了挥,“你不该早就知道我成神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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