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湘对明月没什么兴趣。她是那种很典型的吃鸡蛋不想见母鸡的人,既然喜欢,远远观望就好,离得近了,看清白玉上的微瑕有什么趣?
可是,看了一圈,林淮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冯文瑜没吱声,而寻书是沉默的,但眼睛忽闪忽闪,显然也很期待。
集体活动里林湘一向随大溜,别人玩得开心她就快乐,于是,她道:“好吧。”
“你们自去便可,不必管我。”刘老挥挥手,让她们走了。
四人被领着进了后台。明月独占一个小隔间,门帘拉着,看不见里面的场景。
林淮正要掀帘抬脚往里进,管事拉住了她,表情为难:“林八小姐,您先别着急啊。”安抚完林淮的情绪,小管事陪笑,好言解释:“明月他性子怪,不爱见外人,就是面见皇太女殿下……”她说着,拱手以示尊敬,“他也是爱笑不笑的。诸位且等等,明月他一会儿就出来了。”
既然搬出了皇太女的名号,林淮还是知道轻重的。她瞄一眼七姐,林湘看着也不像很想进屋。
没等几人去待客室稍候,几根白皙的手指挑开了藏青的门帘。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林湘脑中忽地冒出这句古诗来。身为一个画画的,这样的色彩映衬对她而言,属实如画一般惹人遐想。
布帘一点点掀开,露出一只戴着银镯的纤细手腕,然后是月白色的娟纱轻衣,再往上,是绸缎一样的乌发,同一张姿容奇绝、神笼清寒的面庞。
如同瑶台月下客,真是人间挽清光。
林湘呼吸一屏。
“皎若出云之月”,她本以为这只是夸人的虚话,世上这样的虚话不知凡几,没想到,明月当真有月一样的气质与清辉。袅娜而轻愁,恰合这世界对男子的审美,难怪,他会这样受人追捧。
明月脚步稍顿,像是没想到门口竟站着几位外客。双手交迭在右,他屈身一礼,“多谢诸位捧场。”
这话听不出丝毫感激之意。仪数周全,音色也动听,说话时的调子却清冷冷的,没多大起伏。
不同于台上受时磋磨的梦郎,台下的明月少了憔悴,却多了份拒人千里的傲性儿。不过,月亮嘛,自该高悬天际、独挂空中,光华皎皎、清辉泛寒,独独垂青某人才跌了份儿。
林湘从不吝对美人的欣赏,但她继而联想到对方的身份,作为伶人,他真能表里如一,只是一轮明月吗?
不该妄加猜测旁人的。林湘忙打住了不应该的脑内妄想。
回程路上,四人坐在马车里,还在讨论今日的事。林淮圣贤书读得太多,就想娶个气质型的高门公子,玩软解语、夜添香的情趣,不管梦郎还是明月,都很符合她的择偶标准,她便多念了几句。
“说起来,皇太女最近病得越发重了。”冯文瑜兴致勃勃给林淮出馊主意,“等……那什么了,你砸钱,我帮忙,咱们动作利落点,运气好了,指不定能把那个明月搂回家。”
“我不喜欢戏子,”林淮很认真地摇头,“你喜欢你去,别带上我。”
“换做别人还成,明月啊,算了,我不爱他那调调,一点不热情,玩着没趣儿。”冯文瑜皱皱鼻子。
玩着没趣儿……
人哪能当个玩意儿作践。旁听许久,林湘终于忍不住了:“——能少说两句吗?!”
纵然她清楚,以林淮和冯文瑜的家境,养个小情儿太正常了,但是,当着她的面,把一个有一面之缘的人当货物一样讨论,林湘心里……不舒服。
马车内沉寂了片刻。
林淮偷瞄坐在对面的七姐,林湘垂眼看地,微微咬唇,像是在懊恼自己方才的发言,她抬起手,似乎想去揪自己的辫子,指头却捉了个空,只好把手慢慢放回了膝上。
“抱歉,我有点失态了。”她轻声道。
见林淮一脸忐忑,不知该做什么,冯文瑜暗叹一声没出息,起身挪到林湘身边,一手搭在她肩上,冯文瑜另一手“唰”地展开扇子,给她上下扇风,笑嘻嘻活跃气氛:“怎么,瞧把我们七姐气的,喜欢他?”
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又不好顺着冯文瑜的话往下说,林湘想了半天,难得说了次谎话:“其实吧,我更喜欢你一点儿。”
摇扇的手一僵,冯文瑜恶寒不已,默默拿开了放在对方肩上的蹄子,屁股往旁边挪了挪。
嘴角直抽,林湘差点笑出声来。
和她对视的林淮眼睛里也满是欢乐,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歪倒在软榻上,冯文瑜气极,一合长扇,将它往林淮脸上丢。林淮这才勉强住了笑意,道:“咳,阿瑜你争气一点,我七姐说喜欢你,我保媒,你嫁给她嘛——我七姐人很好的。”
“嫁个鬼!我祖母还指望我尚皇子呢,我娶你七姐容易,你去替我娶了那群祖宗?”冯文瑜语气又悲又忿。
展开纸扇摇了两下,林淮很没同情心的同情:“可怜的阿瑜,我就好啦,以后可以找一个钟意的公子。”
“我劝你早歇了这份心思吧。”冯文瑜自己不开心,便出言打击她:“高门公子一个个心思深着呢,你这脑袋,小心后院起火被人玩死。”
“你这是一家之言。”林淮举例反驳:“我父亲就是高门大户出身,我们家就很好。”她就是以父亲为标准在找正夫的。
林湘忍不住扶额。
真遇到席云那样的,林湘绝对会举一个牌子提醒过于天真的小傻子,上书:“快逃”。
“其实……”许久没开口的寻书弱弱出声:“其实,正院的下人们都在传,娘子有意和孟家结亲。”
林淮差点蹦起来。
对方虽没有明言,但这时候提及,显然婚事是要落到自己头上的,这让林淮怎么愿意?
“我也听过,和孟家的亲事不是林沅的吗?她都行簪礼了。”
论起行商,孟家比异军突起的林携玉家底更甚。孟家游商起业,传承数代,连漠北和海南都有门路,人脉极广,据说,只要出得起价,就没有孟家找不来的宝贝。
林淮自然知道母亲一直想与孟家结亲,疏通自家在外地的商路。但是,大龄未婚的明明是林沅,自己风华正茂,往上数,几个庶姐都还没娶夫,她一个妹妹,先长姐而结亲不合理法。
“五小姐房内至今连个小侍都无,娘子更是没有一点为她说亲的迹象,而且,而且……”寻书一脸纠结,后来,索性连话也不说了,一双水杏眸紧盯着林湘看,嘴唇颤抖。
林湘忙拉住她的手,轻轻顺着她的背,“不着急,慢慢说。”
“林湘姐,我不害怕的。”摇头笑笑,寻书道:“我答应过别人要保密,所以,后面的事不能说了。”
“保密?”冯文瑜顿时来了精神,凑了过来:“林沅有什么秘密?说来听听,我们口风很紧的。”
这家伙一看就是那种嘴上不把门还爱窥探别人隐私的人,林湘嫌弃地把冯文瑜挤过来的肩膀推开。
“没错。”一旁的林淮也不住点头。
她俩对着寻书一阵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可寻书是谁?这丫头认定的事,八头驴都拉不回来。林湘索性让出了位置,由着叁个人闹去。
反正有她在,冯文瑜也不可能对寻书做些什么。
快到书店时,连最执着的林淮都泄了气,放弃了纠缠寻书,自顾自地失落,“听说,孟家这一代家主的正夫好像是半个番邦人,总是抛头露面的,我可不想有个高高壮壮、还爱往外跑的夫婿……”
林淮软解语、夜添香的美梦破碎了。
“放心,你父亲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冯文瑜拍了拍她的肩,故意逗她:“实在不行,你就离家出走,你七姐肯定会再收留你一回的。”
这人能不能少煽风点火。
眼见林淮被她带偏,已经在盘算下次离家出走要带什么,林湘叹了口气,小声安慰自己小傻子:“这门亲事应该不会成的,你别太担心。”
再过几日,太女死了,林沅便会突然被御封穆城王,这个节点,林携玉哪里还顾得上女儿的亲事与扩张生意?而孟家,自然也会掂量能不能下河趟这浑水。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笃定,哄好林淮后,不经意和冯文瑜目光交汇,这个偶尔轻浮偶尔邪气的姑娘朝她眨一下眼,笑容灿烂地做几个口型。
巧了,她不会读唇语。林湘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她确实不大喜欢这人,但作为林淮的朋友,冯文瑜是够格的。
回到书舍后,冯文瑜和林淮各拉着林湘说了会儿话。
“看在你是阿淮认可的亲人、我又在你这买过几本书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
书舍角落里,冯文瑜难得敛声正色,她眼型本就细长,一但目光中没了笑意,边刀剑般凌厉叁分,吊儿郎当的浪荡气质荡然无存:“明月这个人,你远远欣赏一下就好,若真把他当成了天上的明月,最后搞得自己失魂落魄,可不怪我。”
冯文瑜冷眼瞧着,自认为林湘今日的气恼是因对明月起了心思。她这些天没少观察林湘,知道对方好性儿,除那日排戏关乎亲长惹她动了怒气外,林湘对什么都不大在乎,只格外怜惜自己的小丫鬟,但也没因此同她冷语相向——林湘在意阿淮这个不同父的妹子,也愿意因此优待她这个朋友。
故而,今天这一遭,不是为那明月,还能是什么呢?
“你是想说,我们今天看到的明月是在立人设?”琢磨了一番冯文瑜的话,林湘有点失望,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日哦,现在的娱乐圈还有没有真实的人了,还不如去粉纸片。
“立人设……什么意思?”冯文瑜有点懵,没理会林湘的怪话,她继续道:“总之,东岭殿下是被今上推到这个位置的,比起储君之位,她更适合做一个吟风弄月的闲王。我与殿下见过数面,也算了解两分殿下的性格,她只会看到她想看的那一面,对明月亦是如此。‘天下叁分月,二分夕子留’这种盛誉,着实不是一个伶人当得起的。且等着吧,明月的下场……不会太好。”
冯文瑜难得和人这么掏心掏肺深入交流,说了一大堆,末了,她觑着林湘,问:“可听明白了?”
“谢谢,我会记住的。”林湘郑重道。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冯文瑜愿意提醒她,都是好的。
她稍微对冯文瑜改观了些。
而林淮就比冯文瑜了解自家七姐多了。
将她拽进后屋,林淮别别扭扭开口:“我以后不说那些话了。”
“圣人言礼乐治国——叁纲有序,我并没做错什么。但是,回到家以后,我想不通问了先生。”林淮看着她,笑了一下,一双眼睛亮得好似夜幕星河,“先生告诉我,同等地看待每一个人,是很难做到、也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先生说,她很想认识你。”
“所以,不要道歉,七姐今天什么也没说错。”
说这种话实在难为情,半途,林淮就侧过了脸去,高挽的头发遮不住发红的耳朵。
来这世界快半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指着那些她始终无法适应的事情,却肯定的说她什么也没做错。
林湘定定看了林淮半晌,太煽情的话她说不出口,便抬手揪了一下对方的耳朵。
“疼……”林淮连忙退后半步,揉揉耳朵,愤愤控诉她:“七姐你太坏了——”
“哎呀,你第一天认识我?”
弯起眼睛,很坏很坏的林湘得意洋洋微笑,内心积聚的阴霾被林淮短短几句话一扫而空。她这些天,心情还从未这样愉快过。
林湘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特别的事,但是,被亲近的人夸奖,总归是令人开心的吧?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想在这章说,最后一个男主姓孟,孟言谬。懂我的意思吧。
本章提到的诗词: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天下叁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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