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可以走了。”爱德华说,“把头压低。”
“是,当然。”盖布兰说,“我一定会把头压低。”
“你记得丹尼尔说过的话吗?”爱德华问,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他说我们经常弯腰走路,等我们回到挪威,大家都要变成驼背了。”
远处一挺机枪嗒嗒嗒地响了起来。
13
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列宁格勒。
盖布兰从睡梦中惊醒。他眨了几次眼睛,只见上方是一排排铺架床板。空气中有木材的酸味和泥土味。他有没有发出尖叫?其他弟兄都坚称不会再被他的尖叫声吵醒了。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他挠了挠身体侧边——虱子永远不睡觉。
惊醒他的是同一个梦境。他仍然感觉得到爪子抓上他的胸膛,仍然看得见黑暗中那对黄色眼眸,以及肉食野兽那口散发血液恶臭的森森白牙,口中还不断流出唾液。他也听见恐惧的喘息声。那是他的喘息声还是野兽的?梦境是这样的:他同时睡着又醒着,却无法动弹。野兽的爪子眼看就要抓上他的喉咙,这时门边一挺机枪发出嗒嗒声,吵醒了他,他看见野兽被子弹打得从毛毯上飞了起来,撞上墙壁,然后被子弹撕成碎片。四周安静下来,地上是一团无法形容的毛皮,躺在血泊之中。原来那是一只臭鼬。门口的男子走出黑暗,踏入狭长的月光之中。月光是那么窄,只能照亮男子的半边脸庞。但那天晚上的梦境不太一样。机枪枪口冒着烟,也理当冒着烟,男子一如往常微笑着,但他额头上有一个黑色窟窿。男子转头面对盖布兰,盖布兰透过男子头颅上的窟窿可以看见月亮。
盖布兰感觉到从敞开的门流入的冰冷空气,他转过头,动作随即凝住。他看见门口有个黑影,几乎挡住整个门洞。他还在做梦吗?那黑影大步走进来,但光线太暗,盖布兰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黑影突然止步。
“盖布兰,你醒来了吗?”声音清澈响亮,原来是爱德华·莫斯肯。其他铺位传来不开心的咕哝声。爱德华直接走到盖布兰的铺位前。
“你得起来。”爱德华说。
盖布兰呻吟一声:“你没看清楚值勤名单,我才刚换岗,轮到侯格林了……”
“他回来了。”
“什么意思?”
“侯格林刚刚来叫醒我。丹尼尔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
黑暗之中,盖布兰只看见爱德华呼出的白色气息。接着盖布兰双腿一荡,下了床铺,从毯子底下拿出战斗靴。他习惯睡觉时把战斗靴放在毯子底下,避免潮湿的鞋底结冰。他穿上外套,外套就盖在薄薄的羊毛毯上,然后跟随爱德华走出了门。星星在他们上方闪烁,东方的夜空越来越苍白。他听见某处传来凄惨的呜咽声。除此之外,一切都异常寂静。
“那是新来的荷兰士兵。”爱德华说,“他们昨天刚到,刚刚才从无人地带回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去那里。”
侯格林以奇怪的姿势站在战壕中央,头歪向一边,两只手臂远离身体。他把围巾围在下巴上,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双眼紧闭,活像个乞丐。
“侯格林!”爱德华发出尖锐的命令声。侯格林醒了过来。
“带路。”
侯格林领路。盖布兰感觉心脏越跳越快。冷空气咬入他的双颊。从睡铺中带来的温暖、蒙眬的感觉尚未散尽。战壕十分狭窄,三人必须排成一列才能通过,他感觉得到爱德华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背。
“这里。”侯格林说,伸手一指。
风在钢盔下檐吹出粗哑的呼啸声。只见弹药箱上躺着一具尸体,四肢僵硬地朝两侧张开。飘进战壕的雪花在尸体军服上铺上一层薄薄白雪,尸体头部绑着麻布袋。
“见鬼了。”侯格林说,摇了摇头,用脚顿地。
爱德华不发一语。盖布兰知道爱德华在等他开口。
“运尸兵怎么还没来收尸?”盖布兰终于开口问道。
“他们来收过尸了,”爱德华说,“昨天下午来的。”
“那他们怎么没把他收回去?”盖布兰注意到爱德华正在打量他。
“总参谋部那里没人知道有人下令要收走他。”
“是误会吗?”盖布兰说。
“也许吧。”爱德华从口袋里抽出一根抽了一半的细烟,别过头去避风,弯起手掌点着了烟,然后把烟传给另外两人吸上几口。
“来收尸的运尸兵坚称昨天已经把丹尼尔安置在北区总队的墓地里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不是应该已经被埋葬了吗?”
爱德华摇摇头。
“尸体要经过焚烧才能埋葬。他们只在白天焚烧尸体,不让苏联人占到火光的便宜。晚上他们会开挖新的墓穴,而且没人守卫。一定是有人从那里把丹尼尔拖了回来。”
“见鬼了。”侯格林又说了一次,接过香烟,贪婪地吸上一口。
“所以说他们真的会焚烧尸体,”盖布兰说,“天气这么冷,为什么还要烧?”
“这我知道,”侯格林说,“因为地面是冰冻的。春天气温上升,泥土会把尸体往上推。”他不情愿地递出香烟。“去年冬天我们把福普斯埋得很深,到了春天我们又撞见了他。呃,至少狐狸没去动他。”
“问题是,”爱德华说,“丹尼尔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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