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布兰跪着爬了起来,面带微笑,望着丹尼尔。
“你先喝。”盖布兰高声说。
“你确定?”
“当然确定,我的老朋友。这是你存下来的。可是不要全喝完了!”
丹尼尔拍打软木塞侧缘,把软木塞拍了出来,举起瓶子。
“敬列宁格勒。到了春天,我们会在冬宫彼此敬酒。”他高声宣告,举起那顶苏联军帽,“到了夏天,我们会回到家乡,亲爱的挪威同胞会为我们欢呼,叫我们英雄。”
他把瓶口对准嘴唇,仰头痛饮。褐色酒液往瓶口汩汩流动,舞着动着。玻璃瓶身映着沉落的礼炮火光,闪闪发光。多年后,盖布兰仍会回想,苏联狙击手看见的是不是瓶身的闪光?下一刻,盖布兰听见刺耳的爆裂声,看见瓶子在丹尼尔手中炸开。玻璃和白兰地四散飞溅,盖布兰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脸上湿湿的。液体沿着面颊流下,他本能地伸出舌头,接到了一两滴。那液体尝起来几乎无味,只有酒精和某种液体的味道——某种又甜又有金属味的液体。而且那液体尝起来有点黏稠,也许是因为天冷的关系吧,盖布兰心想,然后他睁开双眼。他没在战壕里看见丹尼尔。丹尼尔知道自己被发现后,一定是躲到机枪后面去了,盖布兰如此猜测,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丹尼尔?”
没有回应。
“丹尼尔?”
盖布兰站起来,爬出战壕。只见丹尼尔躺在地上,头部下方是弹匣带,脸上盖着那顶苏联军帽。白兰地和鲜血溅洒在白雪之上。盖布兰把军帽拿了起来。只见丹尼尔睁大双眼,望着星空,额头中央有一个黑色窟窿。盖布兰嘴里仍尝得到那甜甜的金属味。他觉得反胃。
“丹尼尔。”
这句话从盖布兰的干燥嘴唇发出,声音细若蚊鸣。丹尼尔的神情看起来像是个想在雪地里画天使的小男孩,却睡着了。盖布兰啜泣着,蹒跚地奔向警报器,拉动曲柄把手。火光在他们的藏身之处沉落,警报器的悲鸣声响起,直上天堂。
“不应该是这样的。”盖布兰只说得出这句话。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爱德华和其他弟兄跑了出来,站在盖布兰身后。有人喊盖布兰的名字,但他没听见。他只是不停地转动把手。最后爱德华走过来,握住把手。盖布兰放开了手,没有回头,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战壕和天空,泪水在他脸颊上凝结成冰。警报器的悲鸣声逐渐退去。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默默地说。
11
一九四三年一月一日。列宁格勒。
他们抬走丹尼尔时,丹尼尔的鼻子下方、眼角和嘴唇已出现冰晶。通常他们会把尸体留在原处,等尸体僵硬,这样比较容易搬动,但丹尼尔挡住了机枪,因此两名弟兄把丹尼尔拖到主战壕旁的一条分支壕沟,放在两个准备用来燃烧的弹药箱上。侯格林在丹尼尔头上绑了个麻布袋,好让他们看不见那张带着丑陋笑容的死亡面具。爱德华通报了北区总队的阵亡单位,向他们说明丹尼尔所在的位置。北区总队答应晚上会派两名运尸兵过来。然后爱德华命令辛德爬下病床,和盖布兰一起值完剩下的勤务。盖布兰和辛德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清洗机枪上喷溅的血迹。
“他们把科隆炸成碎片了。”辛德说。
盖布兰和辛德并肩伏在战壕边,在那个他们曾眺望无人地带的狭窄洼地里。盖布兰不喜欢跟辛德靠得这么近。
“斯大林格勒也快要被摧毁了。”
盖布兰感觉不到寒冷,仿佛他的头和身体里塞满棉花,再没什么东西能打扰到他。他只感觉得到冰冷的金属刺骨地贴在他的肌肤上,还有他不听使唤的麻木手指。他又试了一次。枪托和扳机装置已躺在他身旁雪地的羊毛毯上,但最后一个部件很难拆除。他们曾在森汉姆行政区受训,练习机枪的组合分解,即使蒙着眼睛也能完成。森汉姆位于德军占领的法国阿尔萨斯区,美丽温暖,但是在森汉姆拆解机枪,毕竟和感觉不到手指动作时很不一样。
“你听说了吗?”辛德说,“苏联人会将我们一军,就像他们将了丹尼尔一军那样。”
盖布兰记得有一次辛德说他老家位于托腾区郊外的农场,一位德国国防军上尉听了之后哈哈大笑。
“托腾,那是亡者的国度[7]吗?”上尉大笑。
螺丝从盖布兰的钳夹间滑脱。
“靠!”盖布兰的声音颤抖着,“血把零件都粘在一起了。”
他把擦枪油小管的顶端对准螺丝,然后挤压。冰冷的天气使黄色擦枪油变得浓稠。他知道油可以溶解血液。他耳朵发炎时,就使用过擦枪油。
辛德倾身摆动弹匣。
“老天爷。”他说,抬起双眼,咧嘴而笑,露出齿缝间的褐色污渍。他没刮胡子的苍白面孔距离盖布兰非常近,盖布兰闻得到他的口臭。他们来到这里一阵子之后,都会产生这种口臭。辛德伸出一根手指。
“谁想得到丹尼尔的脑袋里装了这么多东西?”
盖布兰别过头去。
辛德细看自己的手指。“可惜他不太用脑,不然那天晚上他就不会从无人地带回来。我听说你们讨论过要逃到对面去。这个嘛,你们两个人真的是……好朋友,是不是?”
盖布兰并未立刻听见辛德说的话,那些话语太遥远了。片刻之后,话语的回声传到他那里,他感觉身体里涌出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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