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焦灼,张景低下头,道:“秦军攻城那日,哥哥已经带我们出了新郑,张家几百口人,都在新郑外的一个村子里准备往燕国去。父亲不愿离开新郑,与哥哥起了争执。国破那天晚上,父亲带了一半人返回新郑劫狱,我也在其中。刚救走横阳君我们就被秦军发现了,劫狱的人全死了,哥哥是只身来救我们的。当时我和父亲均负伤,父亲却说……”
张景的手又攥紧,声音颤抖着继续说:“父亲……父亲让哥哥带横阳君先走,还逼哥哥起了毒誓,一定要复兴韩国……”
他记得哥哥当时的神情,他从来没有在哥哥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除了春风一般温柔以外的神情。
哥哥看着父亲时的那种愤怒,看着横阳君时的压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沸腾,即将喷涌而出一样。
但是父亲,他拿刀驾着自己的脖子,逼着哥哥一字一句的起誓。他听见不远处追兵的声音,他很害怕。父亲的刀已经割出血痕了,哥哥终于妥协了,他听见哥哥好听的声音因不知名的情绪而变得扭曲。
他看着哥哥带着横阳君站起身,他很想问一句:那自己呢?
然后哥哥便问了,哥哥的声音变得冷漠而怨恨:“阿景怎么办?”
“带一人走的胜算更大,不可让他拖累了你们!”父亲把他们往前推了一把,后面的追兵将至,父亲看着他说:“咱们张家的孩子,不能怕死,就算死也要死在韩国。”
血和泪交织在一起,糊住了眼睛,他瞧见哥哥最后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带着几乎快昏厥的横阳君走了。
他真的很害怕,他很想告诉父亲,他不想死。
但是没有办法,拿着明晃晃刀剑的秦军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天在刑场……”张景抬起头,看见怀瑾眼睛里又涌起了泪花,一句话生生停住。他默了一瞬,低声说:“按照原计划,哥哥应当是去了燕国那边,不过燕国那么大,也不知往何处去寻他了……”
怀瑾闭了闭眼,硬生生将泪水忍回去,然后轻轻一摇头。张良不会再去燕国的,当张景和张平被抓的那一刻起,他就一定不会去燕国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来找她的吧,张景还在她这里呢,他们……才刚刚开始呢。
“先在这里住下吧,有什么打算日后再说。”怀瑾收敛好情绪,如是说。
张景垂着眼睛,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生活很快又步入正轨,她继续当扶苏的私人老师。不过这次蒙恬也被派了过来,可怜的扶苏,要开始上体育课了。
扶苏现在每天上午都要跟蒙恬练习剑术射术骑术,六七岁的小豆芽,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都哭丧着脸喊累。
怀瑾只是笑眯眯的摸摸他的头,心里同情不已。
曾经在稷下学宫上武术课的时候,一个老师八个学生,她还能时常偷懒;而扶苏是一对一教学,尤其是蒙恬,对嬴政的吩咐那是相当上心,一点水也不放,训练扶苏跟练小兵似的。
不过半个月,扶苏只要一看见蒙恬就会绕道走,憨厚的蒙恬也只是愧疚挠挠头,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继续一丝不苟的教学。
“老师,我真是受不了了,你看我的手!”扶苏挽起袖子,两只胳膊全是淤青,他说:“今天上午拉弓拉了两百下!我听说军营里的士兵才会这么练,我还只是小孩子呢!”
她拿来药酒给扶苏胳膊上轻轻揉着,说:“你蒙恬叔叔是个死脑筋,你父王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不许因你身份就放松懈怠,他真把你当小兵来练了!晚上我会去问问陛下,能不能上一天武术课休息一天,这样你才吃得消!”
扶苏瘪瘪嘴:“父王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严厉啊!”
她下意识的回答:“你是你父王的长子,将来是要继承……”
话说了一半,她急忙闭嘴,手上在做事,说话容易不经大脑。可是扶苏已经听见了,就问:“什么?”
“没什么!”怀瑾说,她立即翻开桌上的书简,转移话题:“这篇文章你背下来了吗?”
扶苏果然忘了刚刚那茬,调皮的吐了吐舌头:“还没有……”
怀瑾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那还不快背!”
收起药酒,扶苏埋头在桌案上看书,等她收起药酒回来时,却看见扶苏正在发呆。他近日经常发呆,怀瑾问:“公子是有什么心事吗?”
“近来……感觉母亲和我生疏了,”扶苏说:“自从搬来承明殿,与母亲见面很少,尤其这次出去一段时间,回来时母亲替我做了很多好吃的。”
怀瑾疑惑:“那不是挺好的吗?”
扶苏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像是澄净的天空,他说:“母亲对我,就像是……就像是……”
他苦恼的抓了抓头发,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母亲对我太好了,就像她对父王一样周到。她从来不会打我骂我,就算我做错了事情,她也不会责骂我……但是别的母亲不是这样的,别人的母亲会教自己的孩子很多东西,做错了事情就会骂孩子……老师,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就是……”
扶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怀瑾听明白了,一瞬间有些同情扶苏,却也惊讶于扶苏的感知能力。
郑夫人确实没把扶苏完全当成儿子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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