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瑶跪坐在案前处理建康周边几郡呈递上来的公文,她很忙,谢恺的大军到建康走的这一波不仅扳倒了逆臣贼子王继,也给建康附近带来了无数麻烦,流兵作祟已经是小事了,更重要的是建康附近的人民正常生活被打乱,原来在土地上耕作的人被流兵赶走了,河里被尸首堵塞了,春天到了,气候转暖,再不及时处理掉河里的浮尸,长江下游就会再次经历几年前北伐后淮南丹阳等郡的大瘟疫。
陆瑶要趁着建康周边还没有大波的瘟疫散开,调遣足够的医者和士兵前往长江各个支流打捞尸首,进行火葬。
也要赶在春耕的日子过去前,派人将跑乱掉的百姓尽量哄回自己的家乡,告诉他们,江北军不会杀他们,不会抓他们去当兵,更不会因为他们私自从家乡逃跑而惩罚他们,反而会重新给他们户籍和土地。
这样他们才能在原本熟悉的土地上老实耕种,不会打扰别人的生活,也能靠着在原本的土地上种地的经验及时种下粮食,养活今年下半年以后的自己。
但是距离谢恺的大军过境的时间太长,有很多百姓为了逃荒说不定已经一口气逃出去几千里地,这时候光靠召回原本的百姓是不够的,还要靠已经被挟裹着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流兵们。
他们是时代的罪人,因为他们来到这里后烧杀抢掠,但是他们也是时代的受害者,因为如果没有谢恺的大军胁迫背井离乡失去生存的能力,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本来只会是这片土地上最老实诚恳的羊,一辈子被地主牵在某个地方乖乖吃草,长毛,待割,一代又一代,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陆瑶除了斩杀一些以犯罪为乐的大奸大恶之人,对于更多为了生存而变成恶人的人,她只能宽容。
因为这时候他们只是一群为了活而挣扎的动物,你是无法用人类的法律和道德去谴责动物的,只有把他们变成人,你才能用道德和法律去谴责他们。
只有奴隶主才会用“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来统治奴隶,她要的不是奴隶,她要的是人。
十余万人的户口编辑和分配以及治理不是小事,哪怕已经积累了足量的识文断字的人手,陆瑶的统治系统从下到上的人还是都忙坏了。
但是再忙,她还是时不时会看一眼小公主的情况,这时,邵妃就会把孩子的襁褓掀开,讨好地将孩子露给陆瑶看。
谢恺的大军走时可谓蝗虫过境,将建康城上下搜刮一空,连个饼都没留下。
陆瑶带着大军进入建康时,慜帝的这群妃子已经开始扒宫里种来做观赏的树的叶子吃了。
在真正的生存危机面前,没有阶级,也没有主仆。
宫里的嫩树叶子和树皮被宫妃和被留在宫里的宫人们撸了个精光,因为人多树少,有时候为了争一把嫩点的叶子,宫里女人们还要打,还要抢。
邵妃因为生了孩子,产后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身子比别人要虚弱不少,在这场关乎生存的战斗中始终处于下风。
即使有人看她可怜,悄悄接济她一点吃的,也无济于事,邵妃自己吃不饱,更没有足够的奶喂安城公主。
好在这硕大的宫城,并不缺怀孕的宫人。宫人这么多,哪天寂寞了,找个侍卫办事,久而久之便有怀孕的,同为母亲,在产子期间对婴儿是最狠不下心的,邵妃搂着安城公主,今天东家求一口,明天西家求一口,安城公主靠着吃遍百家的奶,才活了下来。
等陆瑶进入建康城的时候,来到她面前的邵妃和被她护在怀里的安城公主都是一样营养不.良的蜡黄脸色,比当初逃荒到汝南的洗女看着更糟糕。
邵妃是大人,有吃有喝养一阵也渐渐好了,安城公主却因为刚出生就不断经历饥饿和惊吓,身体非常虚弱,连陆瑶手下最好的医者也担心这个孩子养不活。
陆瑶却说,她在最难的时候都活了下来,可见是天要留她,便让邵妃带着孩子时常待在自己身边以便自己照看这孩子。
这一年,江北大军的生猛第一次在江南世族面前露出狰容,他们得知的是,江北大军只用了一个月不到,就荡平了建康周边七郡的流兵,解决掉了谢恺留下的一大祸患,完成了将出笼的野兽重新唤醒为人的过程。
远在武昌的谢恺听说陆瑶的军队轻易就得到了建康周边七郡的接受,尤其是当初他亲自去请的控制了吴郡的阮氏阮温也顺畅无比地投了陆瑶,在武昌大发雷霆,一时骂手下人无用,一时又骂阮温老儿没眼光,竟然敢看不上自己,再问自己在武昌重新组建的小朝廷的群臣:我比霍氏小儿如何?
这可真是个危险的问题。
如今,谢恺在武昌组建的小朝廷里,一半是原来在建康里的高官世族,另一半则是他起兵时支持他的江南本地豪族。
但是无论出身如何,有一点偏见,他们是一致的,那就是身为文雅士人对于粗鲁武将的偏见。
在他们看来,谢恺虽然出身谢家,但是只是旁支武将出身,当初谢家人自己就看不上自家这只会舞刀弄枪的将军,如今能得势,也不过是坐在了风口,趁势而已。
而人家江北霍思城,那是出身王霍,正经在国子监读过书,还得到了南帝承认的,你这个慜帝的隔房舅舅再牛,能有人家慜帝的爹南帝牛吗?
最重要的是,谢恺虽然趁机替江南各族报了王继之仇,但是他屠城啊!还连屠两座繁华大城!
自古屠城不详,所以等王继倒台后,众人再看这位江南新秀谢将军谢国舅,心里也不是很痛快。
所以谢恺问群臣自己和霍思城相比如何,其实在座大多数人心里都一个想法:你丫的算个啥,也配和人家比?
但是这话自然不能说。
于是,在沉默之后,一位臣子拱手道:“将军厚如深渊,那小儿浅薄,岂可比拟?”
谢恺阴鸷的目光盯着群臣,接着道:“那阮温老贼为何降她,却不降我?”
这下满座的人脸色一苦,最后还是谢恺身边一亲信道:“当初我等进京时,与阮氏无私交,阮温清高,建康皆知,不独为将军啊。”
这话谢恺早就听过了,他也不是不理解这个,但是他想不通的是,“阮温既然清高,那他为何降霍思城?莫非在他眼里,我不如霍?”
“大将军此言差矣,我等和阮温无私交,可那霍家小儿有啊。”有人赶紧道。
“哦?”
这人赶紧爆料:“在下曾是国子监博士,知道内情,当初那霍思城一入建康,就被阮温收为了弟子。霍思城有段时间日日前往阮温宅上听训,二人是师徒之谊,当然不比旁人。”
“哼,不过是师徒之谊,难道还能托付身家性命吗?”谢恺揽着自己的胡子,目光瞥过群臣,眼中露出深思:“我还在建康的时候就听说,那阮温除了写得一手好字,还尤其善看人相面,命理玄学,诸位如何看呢?”
“相面是相面,那阮温若是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当初在建康怎么没看出将军的前程?将军何须为此烦忧。”话音落下,一个白袍的年轻男子走进大殿,他丝毫不为自己的迟到感到羞愧,反而十分自得地朝谢恺一鞠躬,就自己找位置坐下了。
谢恺也不见生气,反而对此习以为常。
等这人坐下,他才扬眉道:“陈伯,你有何说法。”
“依我看,阮温等人投降霍思城,不是因为主公面相不如霍思城,而是因为主公主动为霍思城制造了机会。”
“嗯?”谢恺的眉头一皱,但是还是忍着没有发怒。
因为他从建康撤军后新收的这个谋士,的确有些本事,常常语出惊人,看似处处得罪人,但是却经常说中真正的要点,让他每每当时大怒,忍不住让人把他抓起来,事后一想,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很有道理,把人放出来。
随着这人的建言越来越多次踩中正路,谢恺对他也越发看重。
此刻,这个叫陈伯的人见到主公面露不悦,也丝毫不见害怕,反而十分镇定道:“主公之过在于治下不严,这一点,早在第一次见过主公时我已经说过了,就不再表,我此次说的,是主公从建康撤离时留下的大患。”
“你是说那十五万杂兵?”谢恺迟疑。
“就是这十五万杂兵,主公当初进攻建康的确靠这些人建功不少,但是主公离开建康时不得不舍弃这些人,这些人在建康附近留下,为祸一方,建康周边几郡也必定深为其扰。此时霍思城再趁机带兵南下,替周边几郡治理了这些兵祸,阮温等人怎能不感激她。再加上之前两人曾有师徒之谊在,阮温投入霍思城账下,乃是水到渠成。”
谢恺皱眉:“可是那十五万杂兵我是不得不弃,若是不弃,那现在他们扰乱的,就是我等治下了。”
“是极,所以我只说阮温投靠霍思城是主公之故,而未说主公此举有错。霍思城得到阮温已成定局,非是天授,而是人为,与将军的资质无关。如果真要寻根究底,主公最大的过错,就是一开始征兵之时太过简单粗暴,还是那句话,治下不严,以至于他们事后闹出这些乱子。主公若想蒸蒸日上,长治久安,就应当严刑重律,管束手下。”
说到这里,陈伯深鞠一躬,道:“陈伯一心只为主公大局计,若是触怒了主公,陈伯只当是为了主公,死又何惧。”
“陈伯何出此言。”谢恺亲自从席上下来,扶起了他,指着殿中一众当背景板的大臣们,感慨道:“我养的这群人都是只会说好话太平话的粉饰,唯有陈伯你,是一记清醒的良药啊。”
陈伯再次深深躬身下去,真心实意道:“主公谬赞了,陈伯担不起此言。”
……
武昌小朝廷内部如何且不说,但是自从陆瑶带领的江北军接管建康,又收服了周边七郡,解决了兵乱,让百姓重新耕种,得到建康周边百姓称赞,江右沿海一代,又陆续有州郡前来归附,渐渐形成江南地区,江右沿海归陆瑶,江左内陆归谢恺的局势。
于是建康城中,虽然没有皇帝,仅有一个安城公主,却也和武昌的江左小朝廷形成对抗之势,被当时人称做江右小朝廷。
而就在江右小朝廷开始得到江南承认的这一年,陆瑶忽然宣布和北帝达成共识,成立南北商贸区,在淮南建立了一个自由市场,允许南北的商人进入此地交易贩货,互通货物。
不管你是来自哪里的商人,不管你是哪个种族,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有什么仇恨,只要你进入淮南境内并且和官府报备,你的人和商品皆受淮南官府保护,任何人不能在此地打斗攻击。
消息一出,南北皆惊,但是南北隔阂实在太久,仇恨实在太多,淮南商贸区建立后,南北的商人和富户都处于观望状态。
但是很快,一桩巨大的交易惊住了整个南北大地上的人们。
由淮南太守主导核查,南扬州刺史王若彩和北扬州刺史席献亲自监督作证,北帝的朝廷在淮南向一个名不见经传南方盐场下了千万斤盐的订单。
这是足以供应整个北帝王朝的巨大额订单,消息一出,立刻惊掉南北众人的眼睛,而无论南方商人还是北方商人,也都死死盯住了这一场交易的双方,既希望他们万事顺利,又希望能从中看出些许阴谋或算计来。
因为若是这么大的交易都顺利达成了,那他们就非要带上大部□□家不顾一切地投入到这个巨大的贸易场中来了。
在南北无数人的注视中,九月下旬,一支由数十只大货船组成的船队逆流而上,从淮阴一路沿着淮河进入淮南境内,然后在淮南官府的渡口卸货。
经由北扬州驻淮南渡口的官员和淮南郡渡口的官员双方共同验货之后,这批足有千万斤的盐重新被装运到船上,经船运往淮河北岸,然后一路北上,分发往北帝治下各州。
长久以来,因为南渡的汉人带走了他们垄断的制盐技术,在北方胡人治下,盐一直是一种昂贵而难求的物资。偏偏盐又是人生存的必需品,没有盐人就没有力气,身体还会越来越弱,无论是军中还是百姓,都在为了获得足够的盐而挣扎。
等洗女等人开始偷偷和席献等人接头往北方贩盐后,北方境内部分州郡的缺盐情况有所好转,当地官府在发现有更好更便宜的盐在市场上偷偷贩卖后,大部分官员都选择了踏上洗女她们贩盐的“贼船”。
毕竟无论是让百姓自己卖盐,还是官府自己制盐贩售,盐都是远远不足的。
能有更好更便宜的盐满足他们治下的百姓,甚至还能供应到军中,尤其是卖盐的人只有一伙人,交税交的特别痛快,这些习惯了部族生活,对治理百姓的种种政务感到很不习惯的胡人贵族自然是双手双脚赞成。
但是不管这些南方来的私盐在北方如何受到从官府到百姓的一致欢迎,背后甚至还有两大刺史撑腰,私盐就是私盐,过不得明路,能运到北方的量大不到哪里去,所能覆盖的区域也始终不大,北方还是有很多地方,不得不靠自己供应盐类。
直到南慜帝三年十二月,北扬州刺史兼大司马.大将军席献向北帝献策建言,提出北人制盐技术不发达,事倍功半,浪费人力和薪柴,南方盐帮,所制之盐洁白味纯,量大且价格便宜,希望北帝能够想办法和江北的人沟通,利用淮水完成盐事购买。
北帝允之。
此时陆瑶派出阿卯前往北扬州和席献接洽,在显露出自己背后的主人之后,阿卯替陆瑶提出她有意在淮南建立南北自由商贸区。
如果北帝要买盐也不是不可以,就是要配合自己把这南北自由商贸区搭建起来,来自北方的胡商进入自己的领地,也必须遵守自己的规则,如有违反,被陆瑶的执法队杀了,北帝方便不能有任何不满。
而且这买盐的第一笔大订单能且只能和自己签订。
席献对阿卯竟然是陆瑶的人感到惊讶不已,由此甚至想到了洗女的来历和身份,但是别的先不提,北帝朝廷从皇帝到朝中大臣所有人都馋死南方人应有尽有的盐了。
在他们看来,南方人掌握了远远超越自己的文明的技术,他们的盐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多得能拿来洗澡。
而订单的事,他们既然能签约就能毁约,只要他们在南北贸易区找到了别的卖家,到时候哪怕毁了买盐的订单又怎么样,陆瑶的人要么干脆毁了南北贸易区,要么只能忍着吃了这个干亏。
毕竟只是一个买盐的订单而已,盐对他们北方人意义重大,但是想来南方人不会太在意盐,他们都是富裕惯了的。
于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席献还是和王若彩合作,签下了第一笔巨大的买盐订单,双方约定,明年十月之前,这批盐就要到货。
当来自淮阴的大批便宜又质量好的盐到货之后,北帝境内的官员百姓们欣喜若狂。
而南北两地的商人们在闻见了南北两边的官府对淮南的南北自由贸易区的态度后,也开始大量涌入淮南贸易区,开始带动南北的商贸繁荣和货物交换。
自秦以来,王朝统治者们对于商人的态度始终没有变过,说起来就是一句话:抑商。
任何时候,官府对商人们颁布的税法始终都是严苛的,而生在这个时代,各地豪族起势,大小匪盗四起,商人们出门大抵都是扛着脑袋行事,能在乱世之中仍然敢行商,商人们是绝对不缺胆气和眼光的。
对于建在淮河岸边沟通南北的淮南贸易区,商人们就看到了它对这个时代的时局的巨大影响,和它背后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
商人崇利,于是冒死也要前往。
但是也同样的,商人们也习惯了各地统治者们对商人的重税剥削。
不过他们之所以敢带着货物前来,就摆明了不怕重税,因为南北之间隔阂太大,市场缺口太多,货物利润太高,即使淮南贸易区要收非常高的税,他们也仍然有巨大的赚头。
但是当商人们带着货物沿着官道进入淮南境内,准备在官府处登记货物,接受检验,迎接他们的竟然不是淮南官府的重税。
“什么?此地货物不收税?!!”商人们惊呆了。
任谁都知道,在这种南北胡汉相对的乱世之中,想要建起一个敢让南方商人和北方商人都进入做交易的贸易区,背后需要多大的能量,淮南的官府不收税,那他们靠什么吃饭?靠爱与和平吗?
“当然不是。”守在路口的小吏咧嘴一笑,将此人带的商品和人全部用笔记在簿子上,然后对此人一笑:“这里距离贸易区还有一段路,等您到了就知道了。”
商人狐疑地招呼商队中的人把货物重新整理好,临走前,他眼睛往小官的桌上一扫,发现他在簿子上写的字好像格外不同些。
此时的大部分商人其实也不识字,买卖商品主要靠口算和心算,但是像他这种敢带着大批货物出远门的,大抵都有雄厚资本,家学渊源,哪怕不是读遍四书五经,也要认识大部分的常用字,以免出去和人签个契约冷不防被对方卖了。
但是这人哪怕是倒着看,惊鸿一瞥,也觉得对方簿子上写的字不是很对劲的样子。
“劳驾这位官爷,我能看看您给我登记的货物是怎么写的吗?咱们小地方出来的,没见过市面。”商人咧嘴,笑得一脸憨厚,私下则是偷偷递过去一小块银裸子。
“哟,你也识字啊?”小吏一扬眉,脸上浮现一丝本地人的得意来,大方地将登记他信息的这一页簿子倒过来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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