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本以为他说得够直接了,结果这种历史留名的人物还是惊了他一把。
正德十四年,年逾七十的内阁首揆王鏊因病致仕,皇帝虽多番留任,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非人力所能及。王鏊病走还是小事,内阁次辅张璁顺次递为首揆。
天下一时多有议论。
张璁为人苛责、手段唯缺君子之风,且嫉贤妒能,没有容人之量,为多数人所不喜。
夏言性格极为刚正,他觉得自己身为人臣,有奏谏之本分,所以为此再上谏疏。
张璁可不是王鏊。
内阁首揆为难他以后,夏言又迎来第二次被贬,吏部行文写明撤其宜兴县丞,令其任四川成都府双流县主簿。
便是连江南这等好地方也不让他待了。
这等末流官员再怎么折腾,也没办法在朝堂上发出什么声音,后来他这样的性格又在当地遭受排挤,于是主簿也混不下去。
因为接连被贬,以至于到正德十七年时,要他去担任末流吏员,不堪受辱的夏言愤而辞官,老子不干了!
朱厚照本在暗中观察此人,在京师接获消息以后,他不禁有些恼火。
当年王守仁被贬为驿丞也没有说辞官不任,像他这样的器量,又怎么能承载天下之大?
于是朱厚照暗中指定时任四川巡抚的谢丕寻了夏言一个错处,关了他半年。
白天黑夜不分的过了半年以后,夏言因得到当地有名的遗贤儒士殷嘉陵的搭救而逃脱牢狱之灾,但出狱以后官府仍要他担任一县田长之职。
这是自正德十七年之后始设的职务,每县一名,为知县辅官,秩正八品。
田长只专田亩一事,便是掌握全县的水田、旱田、林地数量和权属,平日里最为重要的职责是对负责田地的买卖流转相关事宜。
并且按照实际情况,三年更新一次鱼鳞图册。
至于钱粮赋税则不在田长职责范围之内,每年的夏秋两税是多是少,和他没有关系,田长的考核评价全在鱼鳞图册是否真实准确。
从正德十二年开始的丈量田地持续了五六年的时间,而花费那么大代价做出来的鱼鳞图册,很容易和事实不符。
因为田会流转交易,
因为原来的田主会生病死去,
甚至老爹死了,兄弟分家,
这诸多的情况随时都在发生,所以朝廷要实时掌握全国田亩的情况极难。
对于知县来说,包税制之下,他当然是希望每年都完成上面下来的税赋指标。这是自明初就开始的。
不同的是,大明现在取消人丁税是个明显趋势,像是江南已经完全取消了丁税,而一切锚定田地。
这样一来,田亩越多,则应缴税赋越多,田亩越少,则应缴税赋越少。
换句话说,任何一个人当知县,都会想着若本县在册的田亩越少,自然是所需缴纳的赋税就越少。
比如说实际有一万两千亩,在册的只有一万亩,那么这两千亩的差额所产生的赋税,就不必上交了。
当然,实际这样操作胆子很大,毕竟田亩不会无故消失,只是有些人抱有侥幸心理,觉得上司昏庸可欺,国家不会查处,
而更隐蔽的手法就是新增田亩不入黄册!
这才是真正的大头。
也正是因为朱厚照在长期的政治实践中发现了这个现象,于是才设立田长一职。
田长只对本县的田亩数量和权属负责,这个职位的诞生一方面是保证数据准确,另外一方面则是牵制知县,免得这帮人无法无天。
夏言就在双流县担任此职。
三年前,他之所以愿意回官府担任这等末流官员,外人只说他坐牢做怕了,其实似他这样的刚强之人,怎么会低头?
更主要是因为正德十七年,圣谕四川各府田税税比继续降低,由十四年的十税一,降低为十五税一。
实际上,主要是因为四川税基扩大,持续十年的移民入川,开垦荒田,已经让四川的耕地超过2000万亩,因为地方好,这里的亩产平均不必江南低多少,大约也要有2石到2.5石之间。
换句话说,每年四川光是税粮就有300万石以上。
实际上四川又何止2000多万亩的耕地,像是山西有4000多万亩田,山东有7000多万亩,河南更是有上亿亩田地。
主要还是人少,这年头农业那是劳动力密集型,没那么多人手,农夫看着也只能干着急。
好在是300万石的税粮在全国虽然排名靠后,但并不垫底,也不算很丢人,至少比十年前四川每年只能上交100万石左右要强。
如此励精图治,方才有三倍的成长。
一方面国家税赋增长,一方面百姓负担逐步降低,这才是夏言愿意出来为官的真实原因。
不过他今日却遇着个麻烦事,便是县里偷偷摸摸来了个大户,暗地里在收购田地,平均每亩地十两银子,这够高了,又不是江南上好的水田,还想卖出天价不成?
这是个四月天,夏言正在书房内从头梳理这些日子以来的县里田产流动情况,外面则有府中下人禀报,说外面又有商人递上申请,要进行田产权属变更。
这属于朝廷规定的动作,夏言虽然奇怪,但以他的为人,不可能违背朝廷法度做事。
于是乎他穿上蓝色官袍,到田长专属的公证处升起堂来。
他坐于上,而一名商人,十几个百姓站于下,这些百姓既有书生,又有农夫,还有商人,不一而足。
啪!
夏言正色道:“你们谁是买方,谁是卖方?”
身着青色长衫的商人是很年轻的小白脸,手里拿着折扇,很是潇洒,“启禀夏田长,小人姜道云,是本次田产买卖的买方。剩余的人都是卖方。”
“此次交易田亩几何?”
“禀夏田长,此次交易共两千三百亩,总计银钱两万三千两。”
“田产交易,每亩税银一两,你知道吧?”
“小人知道,加上税两千三白两。共计两万五千三百两白银,小人均已准备妥当。”
两万多银子,这里既不是江南,也不是京师,被人这样轻飘飘说出来还是有些惊人的。
而交易的全过程,夏言也挑不出毛病。
卖田的商人是做生意亏了钱,所以要回款度过难关。
卖田的百姓更是赚钱,因为四川正在垦荒,新垦的荒田谁恳归谁,而许多人种植不了,便卖了了事。
至于卖田的书生,那是他父亲欠债,他自己没什么收入,还有部分的银两缺口,所以卖田还债。
……
夏言还算是比较关心百姓的,所以仔细的问了个清楚,换做旁人谁管那么多,一个愿卖、一个愿买,自己这里还能再收入些税银,皆大欢喜,有何好愁的?
但夏言却多了几分疑惑,连日来,县里民田被人大肆购买,这是双流县吸引了什么大人物不成,而且也没听说本地有什么很有实力的人,要么就是有人忽然发财?
很多人是将这件事归结于此,毕竟很多人乘船出海,的确是一夜暴富了的。
百思不得其解的夏言,自然派人去仔细调查了一下那买田的青年。
这一切总归是要有个答案的。
第八百一十二章 外来户
“爹。”
一个士子模样的十几岁少年从外面走了进来。
夏言却不苟言笑,待到官服脱完,他转身温和的说:“听你柳姨说,你一早便出去了,去了哪里?”
夏言是性格很耿直的人,一般这样的人大多是严父,不过他却相反,是个极温柔的父亲。
主要因为他的长子、次子、三子都已经去世,所以对这第四个儿子夏九哥根本严格不起来,总想着平安快乐,也是好事。
他自己倒是进士,说起来也是人上人了,但四十多岁还在这里当个八品田长,又有什么意义?
人生在世,高官厚禄是不可强求的。
“孩儿随徐家公子外出踏青去了。”
他说的徐家公子,乃是本县知县徐维明的儿子。
夏言没有在儿子面前表现出太多,“怎样?有何见闻?”
夏九哥温柔笑道:“并无特别,不过是一行人游了永安湖,路上遇上一家人圈养的鸡甚好,卖了我们些煮好的鸡蛋,软嫩可口,孩儿带了五颗回来,已放在了厨房,回头给爹也多些进补之物。”
“难得你有此心。”夏言温言安抚,但最后还是提醒,“那徐家公子,表现如何?”
“倒无怪异之处,父亲为何有此一问?”
“三年之期就要到了。按照圣旨,为父今年就要向朝廷上交本县的鱼鳞图册。正德十七年以前,这东西都是由各知县署名上交。正德十七年以后改为了田长。”
夏九哥并无意外,“此事孩儿是听说了的。”
“那你说其中关键之处在哪里?”
他本来以为孩子答不出来,没想到人脱口而出,“父亲所奏鱼鳞图册,其总数不能小于正德十五年。小了,出了事没人会管爹。但是也不能大于正德十五年太多,否则,父母官便不高兴了。其实如四川之地还好,似南北直隶,若是叫朝廷知道正德十五年有人上奏不足,那便坏了。”
三年报一次。
如果今年报的比先前少,那指定有猫腻。总不至于现在拿出什么土地荒漠化这样的词汇来忽悠朱厚照。
而四川之所以还好,是因为这里有新垦荒的,所以报得比先前多还很合理。
但是多太多,就会让一些人不满意。
其中就包括本县的知县徐维明。
可朝廷最绝的就是,不要知县署名了,只要田长署名。
这就是很好的利用了人性,试想一下,如果要知县署名,那知县不点头,这东西就送不上去,田长的职责就全都是假的,他半点作用起不到。
其次,知县不必署名,田长要署名,那所有的责任都是田长的。
即便田长本身要隐瞒田亩,所得收益自己照单全收就是,谁他么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得了一万两脏银,完了再分给别人五千两?
知县没有任何责任,而想要得到收益,世上可没有那么好的便宜可占。
这就造成了知县和田长天然的就有矛盾。
对于知县来说,田长报的数据越老实,来年他的税赋压力就越大,毕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税交,就像拆迁,什么时候不得碰个钉子户啊?哪怕他本人不想着贪,但少报点,让咱日子过得轻松点行不行呢?
但对田长来说,你轻松不轻松关我鸟事,黄册和实际不准,掉的是我的脑袋,你是半点屁事没有。别说你只是个知县,就是上面坐着自己亲爹,那父子俩之间也不能这么互相坑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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