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人家觉得慧盐记出了这等问题,那不知要多出多少麻烦。
“公公可听过山阳方氏?”
“朝中连一个姓方的重臣都没有,怕是这里的小宗族吧?咱家不曾听闻过。”
“于公公而言当然就小了,但在当地可就是地头蛇。”
尤址缓缓听下来,渐渐明白她的心思,“不要用地头蛇这个词。在咱家眼里这世上就没有地头蛇。你只说这方氏做了什么?”
“公公恕罪。方氏起家于官宦,现在方氏一族的话事人,他的父亲便是原来浙江督粮道。”
尤址眉头一挑,“督粮道?姓方?”
“方明永。”
老太监摇头,在他的认识中督粮道这种四品官满大街都是,除非做出些特别的事,否则他实在是不知道。
所谓的督粮道,就是督运粮草的官员。
其职责有些类似于后世的农业厅厅长兼粮食局局长,明朝在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中都分别设置一个,一般会由布政使司衙门中的参政进行兼任。
所以它不算主官,不算高官,但是职责不小,权力也不小。作为督运粮草的官员,一般都是肥缺。
而职责重,是因为明朝是包税制。
就是这个府、这个县,今年的钱粮应该缴纳多少,那么负责的官员要把这个数给凑齐了。
但具体怎样凑齐实际上就可以操作。
而且税收自诞生之日起就有各种避税的手段相伴而生,收哪些人的税,收多少,这就有说头。
所以一些人为了逃税,往往就会去贿赂这些官员。
当然了,官员手中的任务肯定是完成的,只要钱粮足了,上面亦不会追查,只不过最终倒霉的就是另外一部分人了。
……
……
“这么说起来,这个尤东家是与这方家有仇。”朱厚照大约是听明白了。
“奴婢是个无根之人,看不明白,不过外面人是说,早年间尤东家也有几分姿色,就是如今也不失味道。方家的人最初是想人财两得,但最后现实是人财两空,这样双方便结下了梁子。
尤东家毕竟是商户,方氏则有官府的背景,也就是皇上的威名护着,否则一般人无论怎样都坚持不住。”
这种经常出现在历史小说中、用来给主角救人装逼的桥段朱厚照是一点都不陌生。
不过他是皇帝,站的位置太高,所考虑的事情可不是简单的惩恶扬善。
他其实没那么多的热血,而是一边摩挲着滑腻的瓷杯,一边盯着翻飞的茶叶思索。
“这么说来……这个妇人还是识得大体的,至少没有借刀杀人,借到朕的头上。天子被人利用,用以报仇,这个事情可没那么好听,也没那么好玩。但这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具体是不是这样也不好说,总之你再瞧瞧吧,暗中去查一下这个方氏,你不要出面,身份太敏感了,联系个东厂的暗子吧。还有,这件事要闭上嘴巴,哪怕是那两位大学士那边也不要去伸张。”
“是,奴婢晓得的。”
这不是因为朱厚照心狠,无动于衷,而是因为他作为皇帝,能达到目的的手段实在是太过于多了,哪怕事实就是方氏一直不敢人事,那也一点儿都不用急的。
直接下场,为了一个掌管盐商的寡妇把一个官宦宗族抓起来,这事做得并不聪明。而且本身也有被诓骗、利用的风险。
实际上,如果方氏真的有什么问题,那么巡抚衙门那边鸣冤鼓也亮出来了,所以这一家理应跑不掉。
要是没跑掉,那么作为皇帝来说,在无形中不就把这件事做成了?
润物细无声嘛,层次高到一定程度,就是这样的。
要是跑掉了,而尤三春、尤址这条线给他的信息都是方氏为非作歹,那么皇帝大概就知道巡抚衙门的那帮人在搞什么花头了。
要是跑掉了,最后又确实查证,方氏其实也没做什么。
那就是尤三春在胡说八道。
总之信息是很多的,相互之间要对得上。
朱厚照眯着眼睛,神色寻常,看似是在喝茶赏景,也没有说什么,但其实已经有一种尽在掌握的从容。
“后来他们去了巡抚衙门了吧?”
尤址常年在皇帝身侧,对于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靠着一半猜测也能够听懂,所以立即点头说:“都去了。”
“瞧,朕的大臣们聪明着呢。”
“在聪明,那也翻不出皇上的手掌心。”
朱厚照嘁笑了一声,事情在他的脑子里有条理,他也就有些闲心,调笑的问:“你刚刚说你这无根之人连女人漂亮与否都认不出来,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尤址略微尴尬,欲哭无泪的说:“陛下就饶了奴婢吧,奴婢头发都白了,就是好人那也不行了。”
朱厚照看他老脸哭就想收拾他,“去去去,别在朕的眼前晃了,把朕交代的事办好。”
“诶,奴婢这就消失,让陛下净净目。”
此次是要去中都凤阳祭陵的,那里还有一个他们的老朋友呢,也不知道尤址心中会不会多些想法。
第六百五十二章 李东阳病书
“中丞,王阁老和杨阁老来了。”
下属这样禀报,宋衡不敢托大,连忙安抚住里面的人,他自己迈着四方步迎上行礼。
结果还没来得及,略微有些急性子的王炳就摆摆手,他是一点儿都不耽搁,甚至都懒得到里面坐,直接就问:“外面一个敲鼓的都没有,这个事现在究竟要如何办?”
宋衡有些发怔,这是怎么了,稳重的阁老都这样急切。
王炳身后的顾佐抬起袖子,一边虚点,一边也说得很快,“陛下龙颜大怒,至今仍然不愿见阁老。宋衡,你这里务必加快。”
“陛下是生下官的气?”
杨廷和也加入进来,“倒也不能这么说。不过你告示既然都贴了出去,这件事无论怎样也要给陛下一个说法。”
“不要说那么多。宋衡,本官问你,你现在具体要怎么做?”
“下官已经派人去抓了。抓几个典型。”宋衡也知道着急了,但是他有些无奈,“但是这件事三天五天必然是做不成的,贴上告示要等各地的百姓都知道,这总是需要时间的。”
这确实是个理由。
毕竟这个年头的信息传递速度有限。
但这种时候,王炳才不管他那么多,“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还有各府、州、县的衙门都贴了这样的告示吗?”
“贴了!”宋衡点头,“下官不敢有半点耽搁,令都已下了。”
杨廷和想着说:“为今之计,只能先抓上几个突出的了。”
“给本官在巡抚衙门搬个凳子!老夫不走了!”
众人一听这也没必要吧。
知道你王炳喜欢‘逢迎圣意’,但也不必到这样的程度。
不过王炳坚持如此,顽固的像个石头,他在这里官最大,其他人也就没办法了。
杨廷和还劝,“以阁老之尊,坐在巡抚衙门,这事情不免就要闹大了。”
王炳不管,“你们还不懂么?陛下就是要闹大。”
否则干嘛发这顿脾气呢?
其实这种事情毕竟不光彩,虽然不是要粉饰太平,但是皇帝来了一趟没看着好的,尽是出这种案子,这叫什么事?
对于宋衡来说压力就更大了,这不显得他治理地方不力么?
“杨阁老。”宋衡眼神里有求助的意味。
杨廷和也没办法,“搬!给本官也搬一个!”
宋衡差点没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就这样,王炳和杨廷和都离开后堂,往前衙去了。
等到人走,刚刚躲在屋子里的人屁滚尿流的跑了出来,他脸上有个大痣,本身还是着官服,但此时已经形象全无,哭诉着道:“宋中丞,下官求求你,一定要救犬子一命啊!下官是三代单传,上上下下就指望着这么一人,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下官也就不活了。”
宋衡本来就恼怒,这种家伙竟然还敢来找他求情。
刚刚是那几位都不进屋的,要是进去了,他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滚!!你那个败家子,老子警告过几次了?你不是都说他已经一心向学了吗?现在你自己管不住,这个当口谁又能救他?!”
“中丞!”老家伙惊惧慌乱,全然不顾礼仪,竟跪着要去抱宋衡的腿,“中丞,下官求你了。下官跟了你这么多年,别无所求,可中丞不能让我徐家绝后哇!”
一个老父亲这样哭出来其实也比较可怜。
但现在的这个形势,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来人!拖徐立给本官拖下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就是真实的体现。
或许是以前没有做过这件事,所以巡抚衙门最初的反应有些慢,本身臣子也把握不准皇帝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现在明白过来了,于是衙门所属的千户、百户等武官也都出动起来。
一扇扇门被强行踹开,那些往日里恶名在外的大鱼最先倒了霉。
“徐松云,巡抚衙门参议之子!你自恃身份,到了淮安府以后常常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犯在你手里的人,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了!带走!”
何为典型?
这就是典型?
找几个员外的麻烦当然也可以,但皇帝态度都亮明了,这种时候不抓几个宦官子弟难道能绕得过去?
本身,似顾人仪这种正直之臣也很难打招呼。
外面的这些情况,其实朱厚照都清楚。当皇帝这么些年,对于自己说过的话究竟会产生什么影响,这哪里会不了解。
但哪怕外面哭声震天,他也依然在尤三春准备的雅致别苑里煮茶听琴。
茶香随着升腾的热气弥漫四溢,如果以同样的时间来论的话,或许他在这里每斟好一杯,外面就多一个人被抓入狱。
期间尤址也过来禀报过,他说:“巡抚宋衡已经在遣卫所之兵大索全城了,老百姓受了惊吓,不少人家闭了户。”
“动静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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