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这个叫王芷的姑娘,应该还大他几岁,不过眉羽未开,仍然待字闺中,就这么个人却能要控制指挥威宁伯说出许多切合圣意的话,这不是高人又是什么?
“王襄敏公当年说颇为宠爱一个孙女,便是你了吧?”
王芷颔首,“祖父对子孙都是一样的,只是小女子当时顽劣,缠着他老人家,祖父不忍责罚,所以处处哄让着我。”
“你在朝中无职无全,也不领俸禄,后来顺天府民牧的事朕知道有你的功劳,算是朕欠了你情。”
“陛下言重了,王氏仰赖君恩而受封威宁伯,小女子因此而享荣华富贵,这都是陛下的恩典。”
这些场面话不必多提。
朱厚照问道:“朕记得嘱咐过威宁伯,民牧的事自己去做。怎么后来还是麻烦了你?”
王芷眼皮子抬了抬,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红嫩的嘴唇抿了一下,像是没敢说出口的样子。
朱厚照也不是笨人,他眼神一撇就想到,这种聪明人,大概也是故意做出这种神情。
反正今日不在宫里,规矩不要那么大。
“有话便说吧。”
王芷站了起来,低着脑袋,“陛下要的民乱已经有了,自然不希望再乱下去。否则家兄总是难逃一罪。”
朱厚照食指在不经意间一颤。
边上刘瑾也脸色变化,“放肆!”
怎么敢说皇帝是‘要民乱’?!
威宁伯也给吓了一跳。马上站起来,叩头说:“臣妹养在深闺,不知君前之礼,言语不妥之处,请陛下恕罪。”
“刘瑾。”
“奴婢在。”
“谁叫你多嘴了?带着其他人都走远些候着。免得你这嘴碎的家伙总是插嘴!”
这……
刘瑾没办法,“奴婢遵旨。”
“威宁伯,你也起来,一起跟着过去。”
这都是老实人,皇帝叫什么便做什么。
刘瑾还一步三回头,整得好像又多不舍似的,直到皇帝又给他挥手,他才带着许冠再向外走了十步。
这样,亭子里就剩皇帝和王芷两个人了。
夏日的风微微吹过,吹动着她那柔顺的黑发飘扬,吹起一片绿叶落在石桌上,朱厚照夹起来把玩,同时出声,“你说的话担着大干系,如果你说的不对,可不得了。”
王芷继续讲:“陛下这样做也是为了百姓好。民若不乱,如何能让文武百官知道,庄田已是不得不分?”
朱厚照略微皱眉,迄今为止,他的这个心思只有这个姑娘说对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
“因为家兄愚笨,且那个时候朝中为了国库的银子在明争暗斗,其中涉及民牧退出多少县之事,这样的事,以陛下用人之道是不会叫家兄去做的。除非……
……除非陛下本身就想要一个做不好的结果。但陛下要做不好的结果,并非是要北直隶各地民乱不断,所以后来家兄便不能再出差错了。”
王芷也被疑惑了许久,尤其皇帝嘱咐王烜,不要让人教他。这分明是很奇怪的事。
哪个皇帝不希望臣子把事情搞定?
如果皇帝昏庸那又是一说,可正德皇帝明明心思深沉、聪慧过人,所以除了故意要威宁伯把事情办砸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理由能够解释。
一直到后来,朝廷中开始大规模的说什么分庄田,她才终于想通透,也才发现朝堂上这许多事全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可惜。”朱厚照啧着嘴巴摇头,“你是女儿身。”
“谢陛下赞誉。”
她这么回话,让朱厚照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里左右无人,朕倒是可以和你说。朕自负与三代以来诸多帝王皆不同,你这个女儿身是问题,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问题。朕所说的可惜,是为王襄敏公觉得可惜,他一生多有征战,其衣钵却无人能够继承。”
这几日来他倒也在仔细考虑,真有此能人,当然是要用起来。
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嘛。只不过如何安排,那真是要考验他了。
当然,还要考虑姑娘自己的意见。男人的野心,他多少能把握一些,这个年代的女性是否有那个意愿,他确实摸不准。
“祖父年过七旬之龄,仍能有陛下与之相知相得,也是人臣大幸。若祖父能年轻二十岁,陛下也不必为此而神伤了。”
林子里吹过‘沙沙’的声响,朱厚照视线落在远方,真想起来,确实有些可惜。
王越一生三次出塞,和蒙古人更是不知道打过多少次,奇袭威宁海、追战黑石崖,都是大败鞑靼。眼下他定复套为国策……其实宪宗年间河套地区就收复过,仗就是王越打的。
所以他也是明代三位文人以军功封爵的名将。
还好,走了一个王越,还有一个王守仁。
而眼下正值大明与鞑靼关系紧张之时,
朱厚照又想到一点,“王襄敏公是为国与外夷作战,其功勋不单单是写在大明的国史之上,也写在三千年来我中原汉人、华夏子孙的史册之上。这与战乱年代,汉人之间内战的将军不同。
就像当年的霍去病、薛仁贵岳飞一样。即便李唐赵宋已成历史,但身为华夏子民,都应世世代代祭奠这样的英灵之魂!他们这样的将军,可称为民族英雄!”
他心中有一个念想,要把这些对外作战的将军们真正的供起来,一方面塑造汉人的民族性格,一方面也是如今明蒙战争的一部分。因为锋利的,有时候不止是武器。
第四百六十三章 对话
所谓的民族英雄之概念,在本朝能使得更加得心应手,因为朱明王朝是推翻了蒙元而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朱厚照略有所得,于是装在心中,他只是有这个想法,具体的还得王鏊以及礼部的那些大儒撰文拟稿。
接着眼神偏向这王芷……
如果对过世的王越进行追封,实际上就可以进威宁伯的爵位为威宁侯。
自他登基以来,勋臣多有陨落,他也不能够将这个群体得罪死了,对于威宁伯王烜这种十分忠心的勋臣还是可以升赏的,如此也让其他勋臣看看怎么样讨他这个皇帝的喜。
“……威宁伯原本可以不牵扯进朝堂,大明许多勋臣其实也并不常在朕的眼前晃。那日他忽然进宫,是你的主意?”
王芷是一少女,她面额嫩而洁白,一身米白色的长裙满是一股脱俗的气质,人家常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样容貌的女子还出身显赫,也就是朱厚照,一般男子瞧见了是要自惭形秽的。
“一半一半吧。家兄虽然愚笨,但是实诚。人常说百善孝为先,先是有对祖父的孝心,而后才会想要继承祖父衣钵,为陛下效忠。所以家兄也时常想着能为陛下立下一二功劳。”
“有这样的心,便已胜过许多人了。所以剩下的一半是你?”
王芷轻轻点头,“我,年纪尚幼时,就听祖父谈及陛下,言语之间尽是夸赞、佩服,加之自小读书,时常追慕古时英雄豪杰,应了李清照‘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名句。因而对于陛下,也是心中折服仰望。”
朱厚照问:“你虽是女儿身,却有男儿心,看来有不少墨水。索性今日无事,朕便求教求教。依你而言,眼下朝廷可有什么急需施行的?”
王芷心头更觉惊奇,自古哪有向女人问计的帝王?
她哪里知道,在朱厚照的概念里,男女并没有谁更聪明之说。有的女人智商就是很高,你不服不行。
“怎么了?”朱厚照看她抬眼,似乎略有疑惑。
“没,没有。陛下恕罪。”
“恕什么罪,不要天天恕罪恕罪了,朕虽然偶尔严厉,但也不是魔头,这里更不是奉天殿,你有什么就说什么。
朕的大臣们常说兼听则明。可他们哪里知道,身为天子有时候就是想兼听也是难事,许多人对于和朕说的话都是思虑再三的,有时候朕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但你与他们不同,你不在朝为官,而且朕相信你的忠心,所以你今日尽管说。”
王芷这是第一次与皇帝交谈,以往只是听说还不觉得,现在看来这位帝王处处透露着睿智,否则这一段话是怎样也讲不出来。
“陛下,我只是一介女流,虽然朝廷邸报和《明报》会看上许多,不过国家大事,难以说准。只是像陛下所言,有什么,便说什么。”
“就要如此。”
“小女子上月刚听家兄说,陛下在邸报上发下旨意,朝廷与鞑靼已是国战,不死不休。甚至今年鞑靼必定犯边。陛下可想过,鞑靼小王子会从何处进犯?”
朱厚照摇头,“大明北境长达千里,即便有长城,鞑靼人也有数个南下的地点。这可不好猜。”
“其实好猜。就是大同。”
朱厚照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忍不住嗤笑出声,如果不是再三听闻此女有些才名,他都觉得这人大概是疯了。
“你说什么?打大同?他能打得进来?哪有人挑最硬的地方撞的?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王芷不急,她终于抬了视线,幽黑的瞳孔却显清澈,“若我是鞑靼小王子,我知道大明皇帝是英武果敢之君,所以一定会令大同军马北出长城,毁我巢穴、戮我老稚。与此同时会令三边总督加强各边守卫,修城堡、练士卒,甚至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设了埋伏在等着我。
可大同此时精锐尽出,兵力已空,为何不能出兵于此?当然可以!而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定一战而下。大同和京师之间虽相距八百里,但并无要塞可守。接着我分一路兵马直奔京师,京师必定大震。再留主力于半道,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垂落的黑发,薄薄的嘴唇,但她说出的话力量极大,“京师被围,周总兵就是明知前方有埋伏,也只能向死而生,而且必定是一路狂奔回援,到时精锐之师就是疲惫之师。而我以逸待劳,如何不胜?只要周尚文部被消灭,其余各部步卒都对我毫无办法,野战不行,追击不行,我则来去自由。到那个时候,携牛羊马匹出关,就是那两个右翼蒙古万户,也没有胆子归顺大明了。”
咕咚。
朱厚照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整个朝廷上下确实在安排周尚文攻击鞑靼人的老巢,以此威胁他的后方。
但如果鞑靼小王子按照这一套法子来攻,那就是大明的后方在被威胁。
他这个皇帝对待一些士绅阶层手段还是有些强硬得,现在大军在手、朝堂在握,自然没有问题,可一旦京师凶险,还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牛鬼蛇神冒出来呢。
哒,哒,哒。
朱厚照一直拿手中的扇子敲击手掌,他仔细想了这番话,随后只能大方承认,“朕今日是知道了,小女子的见识也很惊人。还好,你不在鞑靼军中。”
王芷不敢居功,“陛下过誉了,我心思纯净,平日里并无他事干扰,所以能够静心细想。以陛下之能,只要稍加考虑也一样能想得到。”
“不,朕完全没往这一处去想。是什么就是什么,朕是皇帝,但皇帝也不会事事想得周全,所以才需要大臣。大臣想到的、朕没想到,朕也坦然而对,这并不让朕羞愧。反倒是明明不聪明,非要装得很聪明,那才是笨人行径。”
王芷听了这话,对皇帝不禁又高看一眼。这讲话的气势,大开大合,一点儿都不扭捏,确实是个好男儿。
再看她那个二哥,平时主意也不敢拿,说错了什么就担心,柔柔糯糯的哪里有什么男子汉的气概。
所以她真心示意的说了一句,“陛下圣明。”
“这话等打败了鞑靼小王子再说不迟。你既然有此推断,那我们可有应对之法?”
王芷抿了抿嘴唇,“时日尚短,我……并未想到,请陛下恕罪。”
想阻止鞑靼人这套打法,那么就大同的兵不要动,可不要动威胁不了鞑靼人的老巢,那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而且整体上也显得非常被动。
“行吧。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了,难为你了。”朱厚照起身,招了招手叫了刘瑾。
老太监立马小跑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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