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说什么?”
马荣不卑不亢不慌不忙,“末将敢问总兵官,陛下是何等君主?”
周尚文一点儿都不犹豫,“陛下天纵之才,睿识英断,自是一代明君。这又怎么了?”
“自古明君何曾在意过女人?”
周尚文心头一跳,
“你的意思是……可是今年初,朝臣为了请求陛下尽快纳妃生子,还吵过一阵,最后也是不得已陛下才同意。你我难道可以在这里轻易而决定?”
马荣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然陛下是睿识英断之主,那么他不愿意之事,谁又能够相逼?当年左顺门之事,群臣们逼成了么?”
“陛下心中装得是天下,也根本没有什么‘不得已’,所谓的不得已仅仅是因为陛下觉得不重要而已。”
“如今一个右翼万户要归顺大明,其条件是要陛下纳其女为妃,又不是我大明派出公主和亲,有什么关系?因为末将觉得无论怎么看,陛下都会同意的。”
原来不说还好,反正回去禀报,他们不当皇帝这个家。
现在给马荣这么一说,周尚文忽然觉得没做对的话,大概会被皇帝一顿训斥。
要是在大同也还好,虽然远……但一封奏疏上去也还来得及。
偏偏他们人又在大漠之中。
“恩……”周尚文来回踱步,陷入了无限的纠结之中,“可不可以先答应他,与之虚与委蛇,然后随机应变。”
马荣猛然摇头,“不可!除了永谢布,右翼还有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个万户部落。我们诓骗了一个万户,就是将剩下两个万户推向达延汗。如此一来,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
“总兵官。”马荣做了个决断,“这件事便由末将来一力承担吧。末将来答应亦不剌,也由末将去向皇上禀报,若皇上不答应,末将便在乾清宫前长跪不起,以死谢罪!”
“不可,”周尚文不解,“何必如此极端,便是拒绝了他。亦不剌归去之后没有出路,最终也只能归顺。”
“不一样的,所谓夜长梦多。那达延汗也是一代雄主,万一他真有这个胸襟能够容人呢?又或者永谢布部落被达延汗消灭了呢?那我们便没有‘领头归顺’的人,到时候又得像此次一般打上这一仗。打完了,那些首领还不一定有亦不剌这样的觉悟……”
“此事务需尽早决断,拖一日便是一日的变故。况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如此,你要想好,自古权柄操之于上,似你这般替皇上做主,极有可能人头落地。”
马荣脑子里又闪过许多想法,
如果他不这么做,亦不剌不归顺,那么他们这一趟远征就是消灭一千多鞑靼人,与永谢布部落建立了微弱的联系,其余的还剩什么?
就连牛羊都因为要拉拢人家而全还回去了。
剿套剿到这个程度,朝廷大几十万两白银花出去有什么意义?
但永谢布部落归顺了便不一样,从此以后他可以率领鞑靼骑兵,而且会对鄂尔多斯和土默特两个部落形成示范效应,使他们相信归顺大明,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可以说,草原的局势被他推动改变了一点点!!
“周总兵,末将考虑好了!”
周尚文也是有见识的武官,有许多事稍微一提醒他就全数明白了。
“本将果然没有看错人。”
说完这一句,他便对着帐外叫人,“让他们都进来。”
第三百五十九章 人心
京城清晨时分,两道人影穿过弄堂,这几日黑夜与白天交叉之时,西城的这条街坊总是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两个人自双碾街出,沿着安定门大街向南随后折向西过东江米巷就可以抵达承天门西南边的锦衣卫。
毛语文就在这里。
“……什么叫疯疯癫癫?”
案桌前两道身影跪得安静,缓声说:“这个邹澄大抵是觉得很多人想杀他而灭口,陛下也派了赵侍郎去扬州府,顾侍郎的案子更加没有审,所以心中逐渐慌乱,一日胜过一日,看起来应该是实在害怕。所以好像……好像吓傻了一般。”
“你们怎么看出来他有些傻?”
另外一人接上禀报,“他已经几个夜里没有好好睡觉了,基本安静一两个时辰随后便彻夜大叫,一会儿学狗,一会儿学鸡,咕咕咕的能叫唤好久,而且还会把老头子当妙龄少女,抱上去一顿乱亲。”
毛语文双手抱胸,嘴巴咬着大拇指陷入了某种思索之中。
心里想着:难道是装疯?
现如今的确有人会想要杀他,但其实锦衣卫早就考虑到了,任何人想要动手还不留痕迹,其实不太容易。
当然邹澄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本使知道了。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是,属下告退!”
邹澄住的西园是白天黑夜有人轮流盯着。
这两位便是负责晚上盯梢的人。
毛语文这边也不敢耽搁,早上宫门一开便到乾清宫递了条子。
但皇帝早上在早朝,一直到午时才见了他。
其实朱厚照现在隔三差五的会免朝,只是今日不巧,叫毛语文撞上了,那也没办法。
在乾清宫见到皇帝之后,
毛语文将情况一五一十的上报。
朱厚照则冷笑出声,“老掉牙的把戏。朕又没怎么样他,他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当得还好好的,即便心里有些担心,但何至于吓疯?骗鬼呢。对了,西园里出来的人一切正常,进去的呢?”
“进去的臣也命人盯了,其他的也没什么。就是他最近逐渐狂躁,非得听姑娘谈曲儿,才能静心,所以不断的有风尘女进进出出,粗算下来也要有二十多个了。微臣以为应该是有人想传话,所以故弄玄虚,人数多了,我们便不好查出哪一个有问题。”
朱厚照点点头,“浑水摸鱼,倒是个聪明法子。不过他突然装疯卖傻,反倒说明他很想活着,就看有些人答应不答应,所以说不定就会有人冒险行事,你要提前防范。”
“是!”
主要装疯卖傻这一招实在是太多前人用过了,春秋孙膑、大唐宣宗李忱,这不眼巴前儿还有一个呢,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宗皇帝朱棣!
所以邹澄背后的人不答应,
宫里的人也不会相信。
在西园里头,
的确已有人混了进去,为掩人耳目,便故意高奏雅曲,覆盖相互之间谈话的声音。
且确实也是个看着很有风尘之气的女子。
“徐侯爷的意思,宫里现如今已经明显盯上了盐课,当今天子又非软弱之人,无论怎样,邹使这条命万难保全。”
一个风尘女讲出这种话来脸色平静,邹澄吓得额头冒冷汗,对面的女人却连胭脂都没花一点。
“所以呢?徐侯爷是要让你来杀了我吗?”
女子摇摇头,
“侯爷念旧。从来没想过要杀掉邹使。况且如今的天子聪明异常,许多人行事都已变得万分小心,邹使若是横死于家中,朝廷必定以此为借口,再掀要案,毕竟邹使也是朝廷三品大员,到那个时候小事变大事,岂非不智?所以倒不如邹使自己给自己一个了结。徐侯爷担保,一定照顾好您家中老小。”
邹澄双拳紧紧握着。
半月前,这个徐侯爷还是说叫他不要走动,以免打草惊蛇。
半月后,没想到是他先撑不住气,已经有了‘让自己干脆死掉’的念头!
皇上啊皇上,你这一手熬人之法,倒是熬出了人心险恶!
“还未……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非也,姑娘一句话便要邹某的命,总该是要邹某知道个清楚,死得瞑目,否则来世要报恩,都不知找谁。”
对面的女子眉眼的眼睑一敛,略微停顿后说:“小女子名为关柠。”
“关姑娘如何证明自己是徐侯爷的人?邹某又该如何相信,你说的话便是徐侯爷的本意?”
这些问题倒也寻常,
而既为寻常之问,来之前也必定有所准备。
关柠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纤纤葱指夹住递到邹澄的面前。
“徐侯爷的笔迹,你应该熟悉的很。”
其实邹澄只是这么说,他哪里想看?他恨不得没有这个东西好让他以此为借口混过去!
现如今这个局势,这个女子说的所有的话都在逻辑之内,换做他是侯爷,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开始谋划杀人了。
不过人毕竟不是多么理性的生物,想得明白,却不能够接受也很正常。
等到真的有这样一封信,邹澄又拿过来看得极为认真,因为只有白纸黑字才能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
上面写着:吾亦知汝冤情,但汝不死,事不可为矣。汝死后,汝妻儿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因为是当着外人的面邹澄才没有发怒,但其实心中已经怒气冲天!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个个冠冕堂皇,还不就是趋利避害四字!
死道友不死贫道,想得倒是美!
“邹使。”关柠将蜡烛移到桌子中央。
那意思,这封信你看过就结束,可不能留下来,所以一定要烧掉。
火焰在邹澄的瞳孔中升起又熄灭,他紧锁着眉头,问出了一句不甘心的话,“宣我入宫的旨意是司礼监出来的。陛下迄今并未与我交代过任何一句话。甚至于让我进宫的旨意是不是陛下本意还未可知,朝廷中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陛下要清查盐课。再者,我入了京,还未见过陛下。可以说没有一样是确定的,便在这种情况下,徐侯爷还是要我死吗?!”
关柠平静的与他对望,“邹使,您真的知道陛下是怎样的君王吗?”
“姑娘风尘中人倒是清楚?”
这话带着些冒犯。不过关柠大概是习惯了,又大概觉得对面的人都快要是个死人了,总之是不怒不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是自顾自说自己的。
“陛下深谙权谋之术,熟稔驭人之道。从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并且只要做了,也必定是谋划有奇。徐侯爷不是没想过救你,毕竟侯爷与邹使相识多年,若是不信任邹使,这个两淮盐使的职位怎会落在侯爷的头上?”
“但小女子先前已经说过,面对当今天子人人都在变得小心谨慎,打草惊蛇之举万不能做。所以……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举。”
“那我想要见侯爷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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