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要成立少府的消息出去,京师官场无疑又是一番震动。少府在秦汉和隋唐皆有设立,类似这种机构,不论设立之初起到多少作用,在王朝走向覆灭的过程中必然会有人员臃肿、贪墨成风以及敛财以供权贵享乐等弊端。
不过说到底,封建王朝的体制就是这样,财权在中央,中央会乱来,财权置于地方,地方又会乱来,谁有这个本事发明一种制度可以保证世世代代不变质的?
即便有,在弘治年间的大明也没有施行的社会基础和政治基础。
只能是实事求是,根据实际的需要对制度进行改动。明代中央财力比较弱就是最大的实际情况,朱厚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涉及古代那种技术条件下的财税体制,也就是天下钱粮到底是全部收到中央,再由地方申请使用,还是先留足地方,剩余部分起解中央。
以收权而论,当然第一种好,但涉及财税事情很复杂,不要想当然的觉得把所有税收收至中央就没问题了。事实上,你控制地方的花销,他就会另起炉灶,胡乱收费,碰上两三个不管事的皇帝,基本就是天下大乱。
明政府的财税算是后一种,也就是地方先留自己的。所以明朝的国库老是没钱,因为该支付的都已经支付了,剩余的在明代中前期还是够用的,甚至于边军的花销也是靠屯田。直到弘治中期开中盐法变革之后,中央的支出里忽然多出一个要给边军支付军饷……这个数字一直变大,到明末就弄出了辽饷,当然这是后话了。
所以为什么老觉得明代似乎特别的贫穷,哪怕是永乐这种国朝初期,这就是原因之一。当然,几千年来也没几个富的时候就是了,贞观之治一样有饿死的人。
在本就贫穷的总盘子里,谁要想多拿一点,自然不容易,所以在这个晚上,督察院御史、各科给事中以及各部主事、郎中都有不少摩拳擦掌的。不过真的等到第二日起床早朝时,忽然有宦官从宫里递出一句话来:
圣上身体有恙,今日由太子殿下临朝听政。
午门外,冬日寒风中的大臣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主要是秋冬之季以来,皇帝身体略有好转,这不是还生出了要给太子选妃的念头了吗?所以忽然不上朝还是有些意外。
虽说东宫涉足朝政已经很深,但像早朝这类大事,弘治皇帝颇为勤勉,几乎很少缺席。于是乎,今日这番景象倒也是头一次了……
大殿之上,恢弘肃穆,正中央的龙椅空着,只有边上摆着的绣凳之上坐着个英睿的少年。少年郎穿九章冕服,腰系玉带,头戴乌帽,虽说年纪小,但临朝治国已有几年,时间一久,自信和威势都日益彰显于外。
没有皇帝即便有些影响,但有太子,谁也不敢停了这早朝之仪。
朝臣参拜之后,朱厚照一改正襟危坐的姿势,站了起来在上面俯视群臣。
太监还是照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启奏之前,孤有一句话要说。”太子忽然开口,所有人都将耳朵竖了起来,“昨夜……父皇身体微恙,略有不适。因而有口谕,命孤临朝听政,所以……内阁和六部九司各位爱卿心中也不要疑虑了,今日一切照常。就……由吏部和户部吧,分别说明昨日选派官员和设立少府的奏议。”
这倒没什么,国家有事,该说的要说,王鏊和韩文都遵旨办事,将补浙江缺的官员名单和设立少府事宜简单讲述一遍,又递上奏疏。
浙江的官员之事,殿里的大臣不好说什么,太子和内阁都认的话,也讲不出什么违反朝廷制度或是道德礼制的道理来。
就是这少府,此议一说,殿内很快开始交头接耳,
朱厚照不太满意这番作态,“各位大臣,你们都是朝廷的要员,孤是与你们在早朝,有什么话放开胆子说出来!不要在下面悉悉索索的,当这里是自己家后院嘛!”
此话一出,倒是立马安静了起来,以前有很多场面,就是大臣在吵,不要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温良恭俭让,唾沫星子喷起来,皇帝坐在上面天天看人吵架,是要头疼的。
与太子接触多的,像刘健、李东阳等人都明白。太子临朝和皇帝临朝绝对是不一样的,可不要板子打到身上才悔悟。
安静了会儿,接着就看后排一个蓝色官服、品阶低些的官员声音洪亮的喊出一声,随后出列跪地,“殿下!臣兵科给事中周昌有事启奏!”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印象,不过像他这种来自后世、在生活的蹂躏下脸皮像长城一样厚的人根本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自然,也不会因为别人对他发难而内心有所波动。
“说。”
“臣昨日已听闻,殿下与众臣商议欲在户部设立新的机构,似此更新之大事,殿下先是只与几位朝臣商议,后又在陛下抱恙未能临朝之时决断此议,臣以为不妥,因而臣建议暂缓几日,等陛下病愈,再做决断。”
这是要往下拖,这一拖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成了。
不过这周昌也算是很有勇气的,如今敢这样谏言的人也不多了。
“此言差矣!”有一户部的主事,拖着长长的大胡须出来,“陛下曾有明旨,我大明朝只有一个太阳,没有两个太阳,更没有大太阳与小太阳!殿下,臣以为兵科给事中周昌是知圣旨而违圣旨,故意挑拨圣上与殿下的关系,其用心之险恶不忍言也,应当将其革职下狱!”
太子这些年所展现出与部分文官的不和,其实也让许多底层官员想要走这个捷径,就是撺掇着朱厚照做出更狠、更绝的事情来,帮着太子找理由、帮着太子攻击他们,以获得自身的上升之阶。类似这种情况,朱厚照就会分辨分辨,否则的话,就容易造成嘉靖年间那种恶性党争的情况。
不是不可以争,也没有不争的朝堂,但是不可以为了政治投机去争,那样就把内容忽略,变成了态度和形式之争,尽管对皇帝掌控朝堂有利,但是对国家却不利。
朱厚照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兵部尚书大司马的身上,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儿事没有的模样。
“昨日孤与朝臣商议浙江之事时,并未预料到父皇龙体不豫,也没有刻意挑选要在父皇不在时当朝决议,昨日也是到了深夜时分,孤忽然听闻父皇咳嗽不止,太医说是怒火攻心、气血不畅所致,你们可有哪一位知道父皇为何怒火攻心?”
太子缓缓讲出这话,一听就是要算账的,所以大殿之上所有人开始屏气凝神,就说太子今日面容紧肃,不似往常一般轻松呢,原来是有缘由的。
兵部尚书刘大夏神情一顿,也算有一些自觉。皇帝不在,他就知道自己今日讨不着好处,从他的本意来说,当然是不想皇帝有这番突然的病情,但事实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臣,刘大夏,领罪!”
哗。
太子的话意有所指,刘大夏又出来这样说,大家都知道前因后果了。
皇帝之所以龙体不豫,暂免视朝,这一切根源在这里。
第一百八十八章 挖坑
刘大夏到底有没有烧郑和下西洋的海图或者只是将其藏了起来,这事儿史书众说纷纭,也有考证认为刘大夏是藏了当年永乐皇帝征安南的地图。
甭管是什么吧,反正刘大夏当时任兵部郎中的时候,干过藏图的事。
只要干过,在朱厚照这里他就是一名不合格的臣子。
所以朱厚照不喜欢刘大夏这个人。
藏图,不是一个兵部郎中应该做的事,你可以劝谏皇帝,但你不能摧毁计划。文官还捧他的臭脚,觉得这样做是直臣、忠臣,将他的这个行为描绘成一个铁骨铮铮的光荣事迹。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朱厚照坐了下来,望着跪得笔直的老头儿,心中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弘治皇帝专宠于他,要说他在历史上留下来的那些事迹,基本上一个耿直的儒家老头儿都干得出来,吴宽、马文升也一样算是有底线的。
刘健、李东阳、谢迁也没有多么小人。
“……大司马,你与父皇说了什么?以至于父皇郁结心中,旧病复发。”
刘大夏是迂腐,迂腐就耿直,所以撒谎是不会的,“臣谏言陛下近来视朝日少,怠政之心渐起,大小事务尽托于东宫。以至于皇上不是皇上,有如太上皇;太子不是太子,有如天子,殿下与陛下虽有父子之亲,但亦有君臣之义。君臣有别,尊卑有序,失序即失德、失德即失民,失民即失天下。臣昨日这样说,今日殿下问起,臣还是这样说。但臣并非有意激怒陛下,如此结果,臣亦知愧疚无用,只能……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以死谢罪。”朱厚照呢喃着这两句话,“孤在紫禁城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孟子说过,舍生而取义;太史公也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司马,你说你的生死,重要嘛?”
铁骨铮铮的文人当然不能把自己的生死看得太重,那句话怎么说的,我xx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回殿下,臣之性命何敢言重?”
朱厚照怒目圆睁,猛然斥道:“那你这不重要的命丢在这里又有何用?!以死谢罪?!你的死能谢了你什么罪?!”
他先前说话是和风煦煦,突然之间暴喝一声,所有人都吓得身子一抖,便是那些起得过早有些迷糊的,这惊雷一般的怒斥之声也将其震得灵台清明了。
边上伺候的司礼监太监,值岗的侍卫也全都在这瞬间跪了下来。
“刘大夏,孤想问你一句,你真的忠君吗?”
刘大夏也不是被吓大的,只不过刚刚被惊了一番,此刻还是笃定回道:“太子殿下何以有此一问,臣忠心为国,日月可鉴!”
“依本宫看!你不忠君,你忠的是你自己的身后之名,是史书上怎么记述你刘大夏,是旁人口中你刘大夏够不够君子!”
接着太子走下来,走在跪了一地的大臣之间,他今日是不吐不快,“借着刘大夏之事,孤有些藏在心中很久的话,也非得要和你们说一说。孤一直觉得朝廷的风气很是奇怪。便是像刚刚,咱们这位忠君的兵部尚书,一句话出口就是说以死谢罪,可我问他,你的生死重要不重要,他又说不重要,这岂非矛盾之语?”
“刘大夏,孤刚刚说你忠得是自己的名,而不是君,你服气不服气?”
“臣,不服气!”
“好!”朱厚照快速转过身来,走到他身边,“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自然知道唐太宗和魏文贞这对明君谏臣,那你们也该知道,唐太宗在魏文贞死后,是恨得‘亲仆其碑’,为何?”
“因为魏征曾经推荐杜正伦、侯君集任宰相,后来杜正伦以罪获黜,侯君集谋反被诛,所以唐太宗怀疑魏征有因私营党的嫌疑。”这话是谢迁回的。
朱厚照问:“后面那句话呢?”
“后面……也因为唐太宗听说魏征曾把自己给太宗的谏诤言辞书稿给史官褚遂良观看,有……有博名之嫌,因而更加不悦。”
“是,唐太宗和魏文贞这对千古有名的君臣,最后因此而恼怒。便是因为英明如唐太宗也无法忍受魏文贞这样做。你把给皇帝的谏言递给史官看?什么意思?是怕史官不知道你多么伟大,皇帝多么昏庸?唐太宗是多么厉害的帝王,他都容不下这事,孤也一样容不下这事!”
“刘大夏,你想想!君主的身体不好,你还说那些话来气他,气完了他,又到这大殿之上用你那不重要的小命来一句以死谢罪,是,你不怕死。可你为何不怕死?因为你知道只要杀你,以后这千秋万代名臣传里,就会记下你的名字,而我们父子将会列进昏君庸主之中,受后世子孙唾骂,你种用心,也可以叫忠君嘛?!”
太子训斥的严厉,因为他很讨厌现在的政治风气。
“还有一点,本宫早就想说了。弘治十五年六月,父皇想要出兵与鞑靼一战。你奏陈兵政十害,说士兵与百姓一样贫穷,饷银被将帅克扣一半,当时你刚任兵部尚书,孤不追究你。可弘治十七年,父皇再谈出兵,你又说军队疲敝,士兵果腹都甚为艰难,无法作战。刘大夏,你是兵部尚书啊,兵部的这些事情,是你治下的问题,你做得不好,为何还能理直气壮的拿出来作为劝谏的理由?”
朱厚照真是无奈的笑了,他走上阶梯,转身来俯视着朝臣,“孤今日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往后内阁、吏部以及其他六部九司在廷推或是向孤推荐大臣的时候,不允许推荐那种名声很好但只有名声好的大臣!这种人到朝堂上来,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让自己青史留名,他忠君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才忠君,孤都知道奸臣之名不好听!”
“弘治十年本宫也说过,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尽诿于下。你们也是一样,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做不好就做不好,不要在需要拍马屁的时候就说皇上圣明,在需要给某个政务做得不好找理由的时候又说皇上慎行。”
太子这段话,看似长得要命。
但大臣们聪明,太子是有意识的从两个方面来训斥刘大夏,其一就是说他看似忠君,实则以博直名,其二就是说他署理兵部没有什么成绩。
就是说不管是虚的还是实的,他都不行。
这番斥责之下,这个往日里无限高大的皇帝宠臣、兵部尚书的身影忽然变得很渺小,渺小到可能只需要太子一句话,他就万劫不复。
刘大夏颤颤巍巍的,他也是一呛悲鸣涌上心头,眼含热泪,泣声对曰:“殿下今日之言,老臣受教了。殿下如此不满老臣所为,尽可革去臣兵部尚书之职!”
“你这话说的不对。”
朱厚照可不是那种笨人,如此暴力驱逐朝廷的兵部尚书,实在对他不利。那个谁说的来着……一个人要显示自己的力量,从来不是靠暴力,挑战这一准则的人必然会被历史从强者的行列中淘汰,历来如此。
“孤对一位官员满意不满意,从来不是孤革不革他的理由。刑部尚书闵珪,他也在孤的耳边讲了不少难听话,可孤一样没有革他的职,为何?理由在孤第一次监国的时候就说过,朝廷内阁、六部及各衙门,将自己负责的事做好为首要。具体到兵部,大司马若是兵部尚书当得好,孤虽然不喜欢你,你也不会抹去的功劳,可若是你做不好,孤就是喜欢你,朝廷公器也不能私授于人。当然了,似你们这种人,爱名多过爱君,心中有些委屈,必然就是准备弃君父而不顾了。”
“孤不是激你,今日朝堂诸公皆在,因父皇龙体抱恙,孤的确有些恼你。但孤……今日不会撤你,你若是有志气、有忠心,也愿意为国为民做些事,就在兵部尚书这个职位上干出点成绩。只要是对国家好的,哪怕孤再讨厌这位臣子,也要把高官厚禄尽赐于他。”
太子话风一转,朝堂上众大臣的心头都松了起来。他们都没想到太子竟然还能容得下,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
不过似李东阳这类聪明人则知道,太子这哪里是放过刘大夏,这分明就是给他挖坑。
首先,今日之事,太子是的确不好把一个兵部尚书怎么样的,因为向皇帝进言……不管这言进得合适不合适,至少在很多大臣心中,刘大夏是忠臣!
劝皇帝多视朝听政,这有什么错?
那什么人撤忠臣?昏君!
这就是大明朝的舆论环境,不要气,气也没用。
但太子这一番操作之后则不一样,
他先是借着皇帝生病有些着恼于刘大夏,所以在朝堂上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老父亲生病,当儿子有些怒气上头,这总可以吧?
而骂完了立即转变话风,说我太子是以实际政绩来看的,你对国家有利,我受些委屈也可以的,这叫胸怀。
但问题在于……太子怎么可能会让他轻轻松松的就干出‘政绩’?这想都不用想!
朱厚照也算活学活用,他亲眼看过领导恶心人的凌厉手段。
你刘大夏不是牛吗?名声好嘛?好,那我就交给你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嘛,可以的,点个赞,然后再给你一根难啃的骨头,
你又不是网文主角,总有啃不下来的时候。等你啃不下来,那可就对不起了。
长矛大刀、革职罢官全都可以上,而且那时候罪名充分了,处置起来肯定比现在更狠……
这是紫禁城,是官场。
官场之上,全是是非,也全无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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