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之失言,请大人饶恕。”
哎。
吴宽也不是真的生这个气。他气得还是那封奏疏。
“济之,你可知道你破坏的是大局?自弘治四年起,李广以奇门方术骗取陛下信任,前后朝廷多少正臣前赴后继,如今李广终于伏法,正是连根拔除的时候。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还是清流中的中流砥柱,你这一疏叫天下人如何看朝中的大臣?”
“这便也罢了,原先李广之流毒已式微,三边总制官的推选正可委任为国忠臣,即便陛下那边拖上几个时日,此事也大有希望。可如今,你这一封疏掀起了三边总制官人选的争斗,更掀起了有关李广案的争斗,朝局由此不稳,若是边关有失,你王鏊担得起这千古骂名吗?!”
王鏊长这么大就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过。他做事从来都是问心无愧。
“吴大人,边关有失的罪名不止下官担不起,朝中上上下下就没有人担得起!既然没有人担得起,为什么不派王越将军去?至少打胜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照吴大人所说,换其他人去,换谁?现如今领兵打仗有胜过王越将军的吗?到那时出了岔子,这个罪谁来担?是你吴大人吗?!”
“你放肆!”吴宽一拍桌子,他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王鏊,
他已经六十多了,这么多年来都很看重小他十几岁的王鏊。
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两位会是这番情形。
想来,其中变数就是东宫。
吴宽缓了缓胸中之气,问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东宫多奇智?”
王鏊当然记得,
就在不久前他们讨论的。
“吴大人,新、怪之法,不是错误之法。你可知太子殿下对我说什么吗?”
“殿下怎么说?”
王鏊中气十足,大声的说:“殿下说,朝廷若因局势派不了名将,一旦打了败仗传至后世。后世人看了是会觉得是我大明的文臣可笑,还是皇上太子……!吴大人,史书满眼荒唐可笑事,我大明,难道也要在你我的手上为后世增一笑话?!”
后面的话犯忌讳,朱厚照‘不知好歹’说说就算了,他这个臣子是不能说的。
但尽管不能说,吴宽也是听得懂的。
“怎么就知道会有败仗?!王越已经古来稀之龄,我大明朝富有四海,子民万兆,难道就靠一个王越撑着吗?若他已然身死呢?我大明朝难道垮了不成?”
“可他还活着呢!”
“你!”
吴宽知道今日怎么都说服不了王鏊了。
气得一甩手,转身就欲离开。
但走了两步又停住,说道:“本官先前就讲过,天下不是只有你王济之一个君子。我吴宽也不怕什么权贵!只要对江山社稷不利,我必参之!你,好自为之吧!”
王鏊不卑不亢,他是君子,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怕个鸟!
后来不仅吴宽,想一探事实究竟的朝中官员也不少,谢迁、王华、程敏政……他与这些人同朝为官,互相了解。
只不过大家实在都没想过要和李广的人‘并肩作战’。
这其实还算好的,
还有些人,是生怕别人牵涉到他,说他和李广有些关系,所以极力反对,以博直名。这一种更加可恶。
与此同时,
两匹快马出了京城,沿着官道迅速向西掠去。到了驿站之后马停人不停。如今朝局有这样的重大变化,西北那边必须要尽快知晓。
西边……
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三边,甘肃镇位于最西边,大致位于现在的河西走廊一带,往东是宁夏镇,再往东就是延绥镇,也就是现在的榆林。
朝廷推举的三边总制官,就是要节制这一带的兵马,和鞑靼作战。
甘肃是九边最西的地方,离京师偏远,边关大将手握重兵一旦造反,那就是震动天下。因而自洪熙元年,王安任甘肃镇守太监为始,朝廷就开始派驻镇守太监,这也是太监镇守一地的开始。
三边之中,甘肃镇的兵最弱,延绥、宁夏两镇稍好。
甘肃镇总兵姓朱,国姓,叫朱明志。那镇守太监则姓张,叫张坋。
他们虽然远离朝堂,但眼睛都盯着朝堂。
尤其张坋,他是宫里出来的,李广的死他是特别的关注。
镇守太监这个制度……最初是为一地、一事派驻太监,后来是各地边镇都派了镇守太监,还会派出一些矿税太监。
太监监军后来也被大肆攻讦,但实际上这有好有坏。
比如正统年间,宣府的太监越过总兵和巡抚直接向皇宫报告,说他们玩忽职守,吓了当地官员一大跳。凭的就是内臣身份不走内阁那套程序,直接上奏。
再比如,正德年间宁王作乱,最先向宫里报告的就是南京的守备太监。
当然,它的问题也明显,就是搞了一大堆太监,可太监也会贪污、也会有私心,也会和当地的官员也会搅和在一起。
一旦糜烂到那个程度,这个制度实际上也是女孩儿嫁了人——有个鸟用。
但不知,李广身死,王越被攻讦,又被推举的朝局变化,对这里又会有何影响?
第五十五章 用人之法(一)
王鏊的奏疏一上,朝堂的氛围一下子就变了。
因为这代表着李广势力的临死反扑!
开什么玩笑,李广都被拉下来斩了,其他人还算什么?
尤其吴宽,他是想要连太子都一块劝谏的人,所以也不会对于王鏊是太子老师的身份有多么的投鼠忌器。
要说在詹事府的地位,王鏊是老二,他吴宽可是第一。
朱厚照呢,这几日一直往皇帝身边跑,他还没有直接上朝参与政事,但他知道外面闹得再怎么凶,最终还是要到御前、到皇帝这里来决定事情的走向。
所以说是恰好撞见吴宽到来,倒不如说是在等他来了。
但今日却不是吴宽为首,叫朱厚照有些意外,领头的竟然是户部尚书,周经!
啊,这个有点意思,
这些清流也是本事大,王鏊在奏疏里面把周经当做正面人物,但是他们竟然能把周经给找来。
在弘治朝,内阁其实没有到我们平常概念中的那种超然地位。这个时候六部的地位也一样重要。
这是个渐变演进的过程。
而且和皇帝个人的喜好也有很大的关系。比如弘治后期,刘大夏非常受皇帝的喜爱,有什么事情都要先问过他。
这其实就导致内阁的首揆刘健、以及吏部尚书马文升的不满。本来就是嘛,要么皇上您让刘大夏干了内阁的首揆或天官,要么您就注意点儿。你给我们两人这个位置,整天去找刘大夏,这不是膈应人?
所以今日周经来了,不一样。他可是户部尚书,这官儿做得着实大了。
但朱厚照想了想,其他人估计也不敢来,礼部尚书徐琼、刑部尚书白昂、工部尚书徐贯,以及那个吏部尚书屠滽,多多少少都和李广有所牵扯。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经、吴宽领头,后面有各部的侍郎,还有督查院的御史,大约也要有八九人。
朱厚照想,可能和王鏊的名气也有关系,由他来上那一疏,从清流的角度去看,李广流毒实在是有些嚣张狂妄!
他撇了一眼皇帝,发现老爹脸色有些僵直,尤其目光落在周经身上,那也是多少带着无奈和嫌弃。
周经这个人呢,就有点像是弱化版的海瑞,他是遇谁怼谁,外戚、宦官、勋贵,包括朝中大臣、当太子时的弘治,
他是一个不落,全都给轮一遍。
就自己被言官给带上这个事,
他还特意上疏把这帮言官给臭骂了一顿,
叫“使广若在,彼亦退缩如畏犬,敢狂吠哉!”。还敢来喷我?李广还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就是丢了胆子的狗!敢吱个声吗!
后来还说“今李广受贿籍薄固在,请查是否有臣姓名。然馈遗亦不需多,但有寸金尺帛,即将臣斩首于市朝”!
就是说,皇上你去查吧,也不用多,但凡写着我送了‘寸金’,您就把我砍了!
你看这个话说的,考虑到确实有这个账本,周经还敢在奏疏里这么写,基本上是肯定他绝对和李广没什么关系。
所以王鏊才选他放在奏疏里,意指有人借李广之案,大肆攻讦。
但没想到,这位老先生如此有个性,王鏊夸了他,他也不鸟。
朱厚照眯眼笑了笑,有点儿意思。这种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给你面子给他面子的,他皇帝都敢指责,基本上就是要么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反正我也是千古流芳的忠臣!
碰上这么个人,坐在他边上的弘治皇帝自然也就笑不出来了。
“周爱卿、吴爱卿,今日进宫,所为何事啊?”
周经毕竟是官位最显的,也是直来直去的刚正人,直接就说:“陛下,臣等是为了王鏊推举王越任三边总制官一事而来。臣以为此言不妥,王越狂妄自大,自负豪杰,在先皇时就与权宦汪直勾连不清,至本朝又与李广牵扯。似此寡廉鲜耻、无德无义之辈,若再次起复,委以重任,天下臣民将如何看待我大明?又如何看待皇上?!”
朱厚照眼神一紧,这最后一句话若是他当皇上估计没人敢这么说。
什么叫‘如何看待皇上’?那意思不就是说,你这么做了,别人就会认为你是昏君!
就这么看待,还能怎么看待?
但弘治皇帝还好,估摸着从当太子的时期就开始听这个周经这样讲了。
“关于这件事,朝臣们的确有两种意见。一种就是周爱卿所讲,有道理。不过王鏊的为国举将疏,写得极好,也一样有道理。”
“皇上,臣不解,什么叫也一样有道理?王越乃是明明白白和李广有勾连的人,这事儿内外皆知啊皇上!”
弘治皇帝眼角瞥了一下朱厚照。
他这个老好人,不是很擅长应对这种愣头青。
“有什么道理,周爱卿可以去看王鏊的奏疏嘛……”
“启奏陛下。”吴宽这时候发言,“王鏊是微臣的下属,微臣亦和他同僚多年。王鏊的心志、品性皆是一时君子,不久之前还和李广势不两立,如今又怎会贸贸然上此疏,其中缘由,也要查问个明白。”
朱厚照听了这话心头一动,
好你个吴老头,你这么讲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暗示是我在背后教唆王鏊这么干的。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上次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还跟我较上劲了!
“没错。”周经也接了下来,“陛下,微臣以为,李广的党羽定是贪恋权位,不甘心就此落败。从此次王鏊上疏之事可以看出,定然是有心之人想掀起风波,却是使得好一手借刀杀人!叫王鏊来担下这个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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